冬夜漫长。风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拔山倒树而来,咆哮着似要挟屋顶的薄瓦木椽而去。木窗咯吱咯吱响,厚实的麻线帐子飘来荡去,护卫着木板床上仅有的一点热度。临睡前,母亲放进被褥的火钵里,木炭的余温还在。还有,晚饭时母亲给我们多加的几个汤圆和半勺豆瓣油,也妥妥地在胃里对抗着长夜的寒冷。
大风劲吹,寒夜凛冽。父亲往往会在夜半起来,烧了滚烫的红糖水,端到床边。让我们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趁热喝下。一来解晚上油重盐重的渴,二来暖了身子,睡个热乎觉。那时烧水煮饭都靠柴禾,父亲趁机烧一些木块树桠,给火钵添一些炭火,让我们取暖。只是每次他都会反复叮嘱:小心!别把火钵踢倒了!敞口的火钵放被窝里烤,现在想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但当年,靠着那一个小小的火钵,我们度过了温暖而安全的童年。当然,除了在父亲叮嘱之下已成习惯的谨慎,长夜里,不知他有过多少次悄无声息的查看。
杜甫写深秋日子,那种彻骨的寒意读来令人唏嘘。“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想他写下此句时,定有滚烫的老泪在眼眶里滚动,还没来得及冷却,便被大风刮得踪影俱无。那是慈父对稚子的歉意,文士对寒士的怜惜。大风尽吹,惟余厚重的悲悯,在岁月的长河里,刻骨铭心。
如今,寒冬腊月的大风,是不足为惧的。冬小麦才刚刚冒了个头。青菜、萝卜、油菜、莴苣,贴地生长,不怕风也不怕冷。犁过的冬水田,正在休长假,访客也少,秧鸡飞了,青蛙眠了,蟋蟀不知入了谁的床下。除了偶尔有农人牵着水牛故地重游,冬水田“门前冷落鞍马稀”,漠漠田水澄澈得清又清,只等蓝天白云来照影。
而大风之后,往往会有些意外的收获。竹林里,有厚厚的竹叶,大张大张亮瓦样的笋壳;山坡上,有黄灿灿的香樟叶、青冈叶、桐树叶……真是一夜北风吹,遍地黄叶现。而大树顶端,悬崖边上,那些平日里望了又望的干枯了多日的老枝桠,终于被风送到了地面。这些枯枝落叶,是烧煮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柴禾。因此大风之后,母亲起得格外早。当我们在父亲的催促中穿衣起床,来到山上,母亲早已捡了几大背干柴。大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灶膛里的火苗特别旺,腾腾热气之中,红薯稀饭“咕嘟咕嘟”撒着欢。枯枝落叶散发出的纯粹而洁净的香味,让我们的胃和心又温暖又熨帖。
大风送来柴禾,也送来浆果。能吃的当然很少,偶尔拾得一个小小的红橘,一枚快要风干的大枣,或者躲过虫嘴鸟嘴的酸刺果,便欢喜得不得了。在农村,人不吃鸟也不吃的果实,大概要数苦楝树果。高高的树上,光秃秃的枝桠泛着冷光。历尽朔风与严霜的小白果,似悬在高处的风铃,又似季节欲言又止的句点。大风之夜,它们随风起舞,然后纷纷坠地。祖母捡来苦楝子,熬煮作浆,一层层粘连旧衣破袄上拆下来的小布片,裱糊成簸箕大的一块,谓之打布壳。打好的布壳晒干之后,做鞋底鞋垫,不脱层不招虫蛀,又牢实又舒服。
当然,生在农村,有些时节,最怕大风吹。特别是玉米抽穗、稻谷扬花时。正如南宋刘克庄所写:“晚稻方花最怕吹”。一场大风,吹得正拔节抽穗的玉米东倒西歪,即使不辞辛苦,一棵棵扶正,结的玉米棒子也是“半边翘”,收成大大减少。稻子倒伏也一样。所以,那些时节,每当大风吹,父母便有些提心吊胆。
至于大风吹过的往昔,那些生活的点点滴滴,自然是此生想忘也不能忘的独家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