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悄悄从水里钻了出来。微风拂过,鱼漂在粼光中忽隐忽现。我揉揉有些刺痛的眼睛,收起鱼竿,走到一棵歪脖子柳树旁边,重新打窝。
那边走来一位女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即便在如此平坦的景观道上,她也是亦步亦趋,小心笃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像变戏法一样,从小桶里拿出小凳子和一根早已失去光泽的纤细的鱼竿,理了理满头银灰的头发,向我笑了笑。
"早上好,来钓鱼啊。"我跟她打招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最近我总是喜欢首先和陌生人打招呼。
"嗯,钓鱼。"她说话的声音同我身旁的老柳树一样苍老。
我生活的这个小城,河流遍布,常常见到女人钓鱼。只见她拿出撒饵器,装上饵料,夹住竿稍,开始一节一节往外抽鱼竿。竿稍渐渐弯向河面,她抱紧鱼竿,倾身,双手向外递出,小心翼翼地抖下饵料。
一切都是那么熟练那么自然。
钓窝打得不是很远,还好河床是平坦的,再近也可能有鱼。她盘好线,试好鱼漂,并没有急着下钩,而是从身后的草丛中捡来两块红砖,稳稳地压在凳子腿上。又从小桶里拿出一台收音机,调好频道,悦耳的戏曲声就在河面上荡漾。她开始抛钩了,左手拿钩,右手持竿,用力一抛,鱼钩在她面前划了几个漂亮的半弧,荡来荡去,最终落到钓窝的地方。
她竟然忘了穿诱饵!我刚想提醒她,她却离开了,鱼竿就插在凳子里。她走到一棵茂密的柳树下面,朝树上瞅了一眼,低头寻一块干净的草坪,坐了下来,眼睛就盯着鱼竿。
姜太公钓鱼!我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小时候就听大人讲过姜太公钓鱼的故事,人家钓的是王和侯,而她又在钓什么呢?
在我蹲下穿诱饵的那一刻,余光一瞥,发现女人还坐在那。有一阵子,我确信她不是来钓鱼的,倒是来看我钓鱼的。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耳边只有一声高似一声的蝉鸣。我收起鱼竿,一抬头,女人还坐在那,一动不动,像尊佛。从没见过这样钓鱼的,我不免有些好奇和一些担心。
拎起鱼箱,我径直向女人走了过去。
"天热了,鱼不吃钩了。"
"再等一会,还没到点。"她抬起左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我分明看见手表里的指针压根就没动,一直停在上午9点40分。
"手表坏了,早过这个点了。"
"是吗?可蝉才刚刚叫。"
"这蝉上午叫,中午叫,下午也叫,你能知道是几点?"
"当叫声连成片的时候,就到点了。"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了,掏出手机:"没错,现在9点52分。"
"你那时间不准,到点了,老头子就会收拾鱼竿,和我一起回家。"
老头子?除了我这个准老头子,哪里还有老头子?我向那空无一人的鱼竿望去,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朝我一笑:"他走了381天了。我家老头子没其他爱好,就喜欢钓鱼。他听着戏曲坐在河边钓,我就坐在树下看他钓,听着蝉叫。你听听,这蝉的叫声,比收音机里那唱戏的还好听哩。"
"这蝉叫声也能好听?"我摇头苦笑,耳边那吵闹的声音,除了令人烦躁还是烦躁。
她的目光移到树上,又说:"会叫的是公蝉,你们男人是不懂蝉的叫声。这蝉啊,一生很凄苦,大半生在黑暗中度过,一朝蜕皮变成蝉,也活不过这个夏天。可这个夏天,是它们最美好的时光。"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来钓鱼就是为了听蝉叫?"
"嗯,以前是老头子骑车带我来钓鱼,现在是我带他来钓鱼。"她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腿,站了起来,又说:"刚才那棵树上的蝉叫了个把钟头,这回不叫了,它等的那个已经到了——到点了,我要和老头子回家咯。"
我怔怔地望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口,侧耳倾听,在"知了知了"的叫声中,隐隐约约听到老伴叫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