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四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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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9文/胡文彬情感

理发师

二十世纪中叶,达城小东门,青石板大街、鹅卵石小巷、茅草下的篾笆屋、青瓦下的木板房,栖居着我的街坊四邻。

中段有家老式理发店,没有招牌和门匾,堂屋里两张可以放倒的旧木椅,墙上两方斑驳的镜子,木制洗脸架,黄铜洗脸盆。而今只有在某些最闭塞的山区小镇,还有这种陈设的理发店。条件虽简陋,但那些年却很有点名气。

店主蒋大贵,是半边城都闻名的“一把手”。他矮墩墩的身材、胖胖的脑袋,几根稀疏的头发像冬天田野里的荒草,才五十岁的人就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镜,常常是从镜框上方看人观物,那眼神如猫头鹰一样。他干这行已有大半生了,经他摩挲过的脑袋不计其数。有人问他职业,他会幽默地用双手作抱球状:“修地球!”

要论蒋大伯的手艺,那是没得说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配什么发型,他研究得透透彻彻,再难弄的脑壳,他都修理得巴巴实实。而且,他是本城唯一可闭着眼睛理发的角儿。传说,有一次他给人理发时,剃着剃着传出了鼾声,顾客惊叫唤,他半眯着眼说:“别闹,让我打会儿瞌睡,保证不伤你脑壳,不耽误你时间。”

我读高中时,学校视留长发为小资情调,于是哭丧着脸去大伯店里忍痛剪掉长辫。大伯看看我的脸型,拍拍手掌说:“丫头,莫怄气,我给你打扮成林道静。”他用火钳把我额前刘海烫成向内微弯,齐耳的蓬松短发配以妩媚的刘海,走起路来一头短发跃跃飞动,招来老师同学一片惊羡之声。从此,校园里流行童花式,始作俑者,蒋大伯也。

那个年代,男士流行学生头和锅巴铲,称分头为“汉奸”,称光头为“犯人”。蒋大伯的作品中也包含他的爱憎。街上有个臭名昭著的恶少,长期理发不给钱,一天大伯说他头顶长了疥疮,要剃光才好上药,于是把那厮的头发剃得一寸不留,亮晃晃一个尖脑壳,蚊子都巴不稳,走到哪里被人耻笑到哪里。

说起他的诨名蒋光头,也怪他那娘子。蒋大婶风趣诙谐,快言快语。一天大伯对娘子说,他头发长了,要娘子给剃一下。那蒋大婶说,你那两根毛毛还用得着剃头刀,我用夹猪毛的夹子一根根的连根拔下来,给你拔成个蒋光头算了。从此,街坊四邻同辈们就叫他“蒋光头”。

蒋大伯唯一的儿子长得五大三粗,当爹的只想他继承祖业,可手把手地教了多年,他都学不成器。儿子嫌那剃头刀太小,捏在手里不过瘾,最终选择了操大刀的职业,去屠宰场当了杀猪匠。为此,理发师时常咕哝,可那小子顶撞他老子说:“剃人脑壳有啥子好,既要讲究样式,还要看别人脸色。杀猪多好,杀颈项杀哪里随我的便,痛快!”从此,蒋家的手艺失传了,街坊们无不叹可惜。

锅盔王

啪——啪啪,啪——啪啪,每天清晨,街对面巷子口烧饼店打饼子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的时候,我知道该起床了。

开饼子铺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皆唐姓。他们的女儿小惠与我是同学,早先他们家炸油团卖时,我们叫小惠“糖油团”,经营饼子后就叫她“糖锅盔”。小惠对她的外号并不介意,饥饿的年代,权当唤名充饥吧。

唐家的锅盔店在本城颇有名,打出的锅盔分椒盐和红糖两种,以个大量足、饼壳薄脆、芝麻喷香而享誉小城,人称“锅盔王”。继承祖传手艺的是小惠爸,他是那种老实巴交的埋头苦干者,只知把擀面杖打得山响,家里大事小事拿主意的是小惠妈。小惠妈特爱干净,一身士林蓝中式便衣,土白布围裙,袖子挽得老高,一看就是个利利索索的能干人。我时常望着她脸上稀疏的雀斑想,那饼子上芝麻的香气是否缘自小惠妈秀美的面庞?

小惠学习成绩不佳,唐叔唐婶经常邀我去家里做作业,少不了奖给我一个锅盔解馋。虽然一个锅盔两分钱,但日子清贫的年代,学生娃儿身无分文,能经常吃到锅盔简直是天大的福气。

隔壁小山时常垂涎于饼子摊前,他咬着手指,流着鼻涕,用力吸着饼香。一天他心生一计,央求唐叔赊给他一个锅盔,唐叔挥挥擀面杖,去去去,不赊不赊!小山迅速抓起一个饼咬了一口,再甩回摊子,问赊不赊?唐叔只好“啪啪啪”,拿走拿走,我找你老子收钱。晚上,当小山嚎叫着在家里挨揍时,小惠妈飞跑去救下,回来后把唐叔骂了一顿。从此,当小山怯怯的目光扫过饼子摊时,小惠妈都会悄悄塞给他半个锅盔。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饥饿的阴影笼罩着城乡,那些两分钱就可以买一个的锅盔、麻花、鸡脑壳、鸭脚脚,眼看就成无米之炊,快绝迹了,唐家的烧饼店也要关门了。一个大热天晚上,小惠妈打扫卫生时发现街沿边躺着一个人,她吓了一跳,走近看是一个小伙子,摸摸还有鼻息,她赶紧叫唐叔把那人抬进屋。唐叔颤颤地问是什么人,什么病,万一是阶级异己分子咋办?唐婶斜了他一眼,救人要紧!这年头还有什么病,都是饿的。他们把饼子掰碎,和着开水一口一口喂那人,一个饼下肚居然就活了过来。小伙子哭着说他家在很远的农村,是进城参加高考的,没有路费走着来的,又饿又累所以昏倒在路边。唐婶含着泪给了他五元钱,小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街坊们都猜,那人上了大学,将来有了出息,定会报答锅盔王的。老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五元钱不多,可是一个锅盔才赚几厘钱,要打七八百个饼子才能赚回来呀!何况情义值千金。可是,被救的人却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每当唐叔咕哝这事时,唐婶总会说,救人帮人是积德,不图回报。

小惠是独生女,掌上明珠,唐叔唐婶像候鸟一样跟着女儿。小惠下乡当知青,他们把饼子铺开到乡镇上,为的是离女儿近一些;小惠读大学后定居蓉城,他们把饼子铺又开到省城。而今锅盔王只是指手画脚,自有徒子徒孙撑持门面,“唐记锅盔”迅速成了蜀都声名远播的抢手货。

补鞋匠

青石板大街在街头转了一个弯,街口转弯处是刘家依街顺势的扇形鞋铺,铺面是那种一块块可以卸掉的木板,泛着黄,堂屋就是作坊。刘鞋匠排行老三,街坊都喊他刘老三,小辈们呼他刘三叔。他的鞋铺做鞋补鞋兼营,做的是那种老式的布鞋棉鞋,补的是皮鞋胶鞋凉鞋。刘家门口常年摆着一长串各式新鞋出售,如带袢女式布鞋、圆口老人鞋、小脚女人鞋、抱鸡母棉鞋等等。样式虽老套,但很牢实。刘三婶纳的鞋底是麻线密扎的千层底,鞋帮是那种青咔叽的,鞋尖做成双层,特别耐穿。友人曾打趣:你别把鞋做那么结实嘛,那样你修鞋的生意岂不更好?鞋匠圆眼大睁:做人做事都要凭良心!三叔守着一副纳鞋补鞋的家什,天天埋头于飞针走线、敲敲打打,竟然养活了一家老小。

那个年代日子清贫,人们衣着寒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能穿上皮鞋的是极少数人,拿到刘家鞋铺去修补的大多是胶鞋凉鞋布鞋。三叔补鞋的手艺堪称有回天之术、再造之功。无论鞋子断底、掉帮、脱线、磨损,他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隔壁读中学的小哥哥特爱打篮球,一天他赤着脚,提着垮了架的球鞋来到鞋铺,哭丧着脸说回家要挨骂。三叔招呼他坐下,拿起鞋子瞅了瞅,拍拍小哥哥的脑袋说,你娃儿真会跳!接着连忙拉开架式粘补、缝帮、换底、擦洗,半个时辰不到,一双新鞋出炉。小哥哥高兴得给三叔敬了个少先队礼,蹦跳着跑回家,从此经常帮鞋匠的女儿补习功课,后来竟成了鞋匠的女婿。

街坊中一个有劣迹的小子去三叔那儿修鞋,三叔用锤子重重地敲击着钉板,我修鞋就是为了让人走得正、走得好,你小子走那条路,你的鞋我不修!那人忙给三叔下了保证。没想到他还就听三叔的,连派出所都没办法的浪子居然回了头,还认三叔做了干爹。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有个单位的“走资派”去三叔那儿修过几次鞋,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三叔一边修一边观察他,问他干什么工作,回答扫厕所,问他为什么鞋烂成这样,回答别人踢的。三叔忙给他端凳子、倒开水,还拿话开导他。一天晚上,他突然来到三叔家,神情怪怪的,说是要出趟远门,把手表寄在三叔那里。补鞋匠心生疑惑,一直悄悄跟在他后面,眼看他到了州河边,三叔一把拉住他,硬把他拽回家里,一边叫三婶煎蛋煮面,一边流着泪数落他,为什么不看远一点?

可叹的是,那人复出后,当了个什么局长,于是很少去鞋铺,脚上的鞋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谁还去补它!再说一个一局之长与一个补鞋匠有什么好说的,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没想到即将退休前却应了“59岁现象”,局长犯了纪律。被撤职后,他在三叔的鞋铺不吃不喝呆坐了一整天。鞋匠连连叹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忘了那一晚呀!

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当人们足登名牌鞋走过大街小巷时,城市变了,青石板没了,平房没了,鞋铺也失业了。偶尔也能看到一个街边补鞋摊,但却是简单交易,少了刘三叔那副热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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