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白露后,秋天就真的来了,如果不及时把夏旱地犁耙好,就会耽误种麦。
那时候家乡的耕作工具都还非常落后,没有拖拉机,仅靠黄牛在农人们的吆喝中翻耕土地。乡亲们为了确保在白露的十五天内及时把麦田整好,就得起早贪黑的干。
有一年的白露后,老天一直阴雨连绵,父亲为等个晴天耕田都焦躁的在屋里不住地走动跺脚。忽而天就晴了,田里刚刚白皮,父亲就起早耕田了。当时,家里的母牛有个三个月大的牛犊,形影不离自己的母亲,父亲为了不让牛犊干扰母牛耕田,就特意喊起了我,说我正好是星期天,让我跟他一起下田,帮着他把牛犊赶到草地上吃草。就那次我才真正的感受了一场父亲清秋耕田的色彩和滋味儿。
披着凌寒秋天的高悬月光,我的小脑袋其实半边还在睡梦中。可是当听到父亲在朦胧的月色下吆喝黄牛的声音,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我第一眼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婆娑的月光下,一个佝偻的身影附在一具黑色弯弓上,在一团黑色的双影移动中,地上一缕儿哗哗绽放的泥土花儿就开放了。远处天边一缕起伏跳荡的黑山之上,一线银白正在缓缓升起,而那牙高远的月亮却一点生气也没有的在孤独地瞩目大地……
后来,东边天慢慢升起了一缕霞色,紧接着我脚边的草尖露珠就滚动起一轮朝阳。大地突然就生动了,我看到了父亲的笑脸上一脸的汗珠,一脸的朝阳。
那天父亲曾特意把黄牛喝住,用鞭头指给我看远处的庄稼。
父亲说:“儿子,看看,那是咱家的谷子,金黄吧!”
沿着父亲的指点,我看到了远处的那片低头弯腰在晨风中摇曳的谷田。尽管我并没有真正看清哪块才是自家的,然而我却看到了那一片翻着金光的谷子,看到了父亲的丰收喜悦。
那一天父亲一整天都在田里。因为阴雨耽误了耕田,父亲决定一天在田里劳动,早上耕田,中午拾掇田埂地边,下午再次耕田,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时再收工回家。
一直到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母亲才带我回家做饭,做好饭,母亲又让我呆在家里,她自己带上灯就去接父亲收工了。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才回到家里。累了一天的父母随便洗把脸就开始吃饭。放下碗,就又马不停蹄的提起一个凳子,在月色下去收拾母亲收回来的一大堆玉米棒子。
就这样,长秋一天在几乎没有功夫去注意是什么色彩的忙碌中画上了句号。
多少年过去了,我都还记得父亲的那次指认。那其实就是北方农民们的长秋之色。他们心中没有苦累,只有甜美的收获,金色的希望。秋天是农民最忙绿的季节,而又是他们感到最有成就的季节。庄稼几乎是它们希望的全部,在他们的词典里,春种夏长,青绿艳华统统都并不重彩,唯独长秋的金黄才是真正的色光。
如今在城里看尽繁华,却内心总感到有什么缺憾。有时候梦里常常回到童年,一次次地复读父母的长秋,才忽然发现,农民们的长秋天色不仅仅是在天光里,比如他们的“清秋”,他们的汗珠,他们看庄稼的那种神色,他们紧锣密鼓劳动的节奏,他们那些被汗水湿了干、干了湿的衣衫,他们不分昼夜劳作的那种无怨,那种安详和满足……都是人类生命深处真正的长秋之色啊!
世间上有种色彩没有颜色,只有情感,那就是广袤田野上行走过数千年的那个长秋了……
也许长秋一天色,是一种宿命,然而我愿意她成为我永远不忘的诗意,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