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字面上的“尺八”,满满的骨感,无花无叶,尺寸分明,很少有人知道,它是一种竹制乐器。
也难怪。笛、箫、笙、筝、竽,都带了个竹字头,好似竹子转世,仍能筛风弄月。尺八呢,只是一味地枯涩、土气、古拙。
然而,它的声音奇绝。
那是一个黄昏,我跟一位学音乐的朋友徘徊于一条石头巷,幽幽的乐曲从人家围墙内徐徐传来,清绝、空旷,似晚风穿越松林,拂得人内外清凉。那奇特的声音所描绘的,仿若人踪灭、鸟飞绝的境界。
这声音丝丝入骨,又入得太深,钳住了一样,不容人呼吸。千年的孤独与哀愁,无端笼上来,又无法触及。我有些伤感,怔怔的。
我问,这是什么乐器?朋友说,尺八。
可是春雨楼头的尺八?
朋友说是。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苏曼殊的诗里,闪现的,就是尺八的影子。
真的看到尺八,已是几年后。电视节目里介绍尺八的前世今生。那尺八看来,就是一段带根儿的竹子,微弯,包浆如玉,正面四个孔,背面一个。
尺八起于何时,介绍说是由秦汉的羌笛、竖笛演变而来的。唐太宗为统一律制,命乐官吕才重定乐律。吕才以律笛中黄钟笛的一尺八寸为标准,定此竖笛规制为“尺八”。尺八,虽起源于我国,却在宋代失传,如今盛行于日本,流传于世界。
尺八的第二世,是被日本人唤醒的。他们将尺八吹出了禅意,曰“吹禅”。一曲《虚铃》,模仿禅杖上铜铃声而作,至今仍风靡世界。
画面切到日本演奏家冢本松韵,他因感恩中国笛子演奏家赵松庭的教诲,立下心愿,要将尺八“归还”给中国。从1999年起,他每年两次到中国传授、赠送尺八,不取分文。
冢本说,艺术是相通的,尺八,类似书法,有“楷、行、草”三种。书法,如果事先想好字的构造,照着描,反写不好,即兴创作才是最佳状态。尺八,如果你先存一个“要吹好”的意识,反而吹不好。如果你放弃杂念,回到原点,从这里开始吹第一个音,之后的音会源源不断送出来。那个原点,类似书法中毛笔和白纸将触未触的瞬间。
这种说法,让我心头一震。自然,它符合“万法自然,不事雕琢”的禅宗义理,我则从中悟出了做事的精义。书法、尺八也好,做事、生活也罢,要达到佳境,都须把自己放空,专注、静心。若事先给自己画了框框、定了调调,就偏离了“书写”和“吹奏”的纯粹。
做任何事,沉进去,比定调调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