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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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9文/康合兴散文

在村庄里,稻子活成了精魂似的。千百年来,始终以宏大、茂密、强劲的姿态和阵势,从眼前一直铺展到远山和天边,霸占着最鲜明的主题和基调。

当冬眠的蛤蟆拱到土外,山冈里刮过来的风,挟裹着草香泥味,沿着那条深邃小路踢踏踢踏地走进田野,村庄便开始丰腴起来,一年的稻事也就紧跟其后了。

这个时候,你抬头看看天,天空一副了无心事的样子,像是被山泉濯洗过,清爽、干净,白云猎猎,四处游弋。夜晚,当霜白色的月光掠过窗棂,打在柴房前泥浆色的大木桶上时,父亲便把晾晒两天的谷种拆了包,用强氯精消了消毒,加上温水泡着。父亲长了厚茧的右手不时捞起轻浮的秕谷,手掌摊开着对我说,看,这是秕谷,没用的家伙!

白天,谷种把阳光一点一点收集、积攒、储存起来;夜晚,谷种在温水中慢慢苏醒,开始试探着伸伸腰,弹弹腿,欠起身子撩拨谷壳,侧耳分辨村庄外面传来的声响。磨蹭上一两个日子,它们便浑身发热,再也按捺不住村庄的蛊惑,商量着使劲往外拱。

谷种破胸后,最先拱出体内的,是纤细的根。因为,谷种懂得要先站稳脚跟,再长出第一片叶子。这让我想起了凤凰涅槃,想到了母性的分娩。

几天后,探出头的谷种便尝到了春的味道,齐刷刷地冒出了一层半指厚的星星米芽儿,雪白中透着天青色。白的细根儿卷曲着向地而生,朝下而长。天青色的细芽儿若隐若现、若即若离,在翘首期盼一场烟雨的到来。

接下来,谷种要出月子了。找一块肥好水丰向阳的田,翻过了,灌满水,泡几天,耙上几回,培成条形苗床,撒上草木灰。不下雨、不刮风,谷种撒在苗床上,扎上竹篾敷上膜,太阳出来通风透气,气温回落盖膜关水。如此一来,谷种换作了一个叫做秧苗的名字。不出月,水葱一般蹿起一拃高,根系白里透着紫,苗叶青绿如韭菜,土金色的叶纹直通叶梢。懂行的庄稼把式一瞅,嗬!下田插秧了!

秧苗转嫁了地盘后,矮塌塌的,叶片稀稀拉拉,背着阳光打开,又窄又短,这一片和那一片之间看不到任何蓬勃的迹象,水的光芒从缝隙里穿过来,在阳光的折射下,织就一条条纵横交错秩序井然的光带。雨总是在这个时候下来,落满山坡、屋顶、水面,稻秧一趟一趟、一阵一阵地被撵压得喘不过气来,依然看不到想象中堆涌而来的绿浪。它们挣扎着捍卫一种近乎颓丧的姿势,仿佛再一经折腾,便是不可饶恕的僭越。

村庄的人知道,那是用来迷惑外界的假象,秧苗的骨子是执拗的。不出几日,叶子们不再有气无力,它们在露水的掩护下,像是注入了强心剂,生了筋骨一样,一片片支棱起来,斜刺向天,它们开始在春风里施展拳脚,争分夺秒地向下扎根,向上拔节。十几天的时间,就像一把把雨伞砰砰地打开,彼此之间互相勾连,根须夹着根须,叶片叉着叶片,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筑起一蓬蓬绿烟,将水面、田泥、土埂、杂草悉数淹没。

接下来,稻青迅速起身,开始投入一场声势浩大的生长。一段时间,它们陷在雨的烟色里,雨水梳理着所有的事物,帮着稻青拔节。田野里,高矮、胖瘦整齐划一的稻青,在春风的指挥下,剑叶高举,随风起舞,开始绿涛汹涌地抢占地盘。站在田垄上,你能听到它们咕咚拔节的毕剥声,那是万千旺盛生命力霸占地盘、宣示主权的冲锋号、呐喊声。空静的村庄,悄无声息被重新布局,村庄已是稻青的王国,它们用茂密、深绿、强劲的气质和速度,完整地包围了村庄、统治了田野。

稻花开始寻找机会登场,它们不愿让人、动物、村庄倾注目光。在某个不经意的深夜或早晨,它们一声不吭地打开,细小,琐碎,挂满一身粉尘,样子很像柳絮,但不像柳絮一样张扬宣告自己的到来。它们干脆摒弃了美丽、鲜艳、芬芳,摒弃了花瓣,摒弃了色彩,只保留雄蕊和雌蕊,像一粒粒细碎的虫卵,淡绿鹅黄,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半悬半挂在稻穗上。让人忍不住担心,担心一阵微风就能把花朵吹落,一场细雨把它们打翻在地。

呵!呵呵!稻花可不这么认为。扬花期间,稻花翘首期盼风的到来。它们要借助风,赴约一场天地间盛大的爱情典礼,彼此走入雌雄花间短促的洞房花烛季。洁白的花苞成串地坠着,汇集了丹桂的细碎,梅花的素雅,栀子花的饱满,如此的无懈可击。煦日和风里,稻花甜甜蜜蜜的“婚期”,会持续一周左右。经历自花或它花授粉,稻子们便昂首挺向八月的金黄。

清晨里,你走进烟雾般的田垄里,花香飘溢,稻花就像一位含羞的少女,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稻青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一把把利剑,一层拥挤着一层摆舞、翻滚,犹如身穿绿装的士兵冲杀陷阵,你能听见它们此起彼伏的骇浪声、喊杀声。

我离开村庄,步入军旅,又脱下军装,20多年来,也和一粒稻子一样,转盘、分蘖、起身、拔节、抽穗、开花、灌浆……在异地他乡享受着成长拔节的快乐,也承载着无以言说的阵痛。

稻花凋谢以后,稻子进入最美的年华。它们开始安守内心,养精蓄锐,从青涩走向饱满,直到遍体金黄,完成生命的点睛之笔。

这个季节,山冈上、田垄里,大片大片的稻青开始披上金色的袈裟。稻粒齐刷刷地低头垂首,汇集着千个万个实沉沉的梦想,压弯了一个夏天张狂不已的茎秆,把整个天地装点成一幅巨大的黄灿灿的单色油画,气势磅礴地在田野里四处铺展、刺探、扩张,激情似火地等待一场生命至尾的燃烧与升华。

似乎在一夜之间,藏在岁月深处的镰刀被季节唤醒,在月光下被磨去斑斑锈迹,刀刃紧贴着纹路细腻的磨刀石,荡过来磨过去,渐渐闪烁出银色的光芒。当月光开始在镰刀上打旋的时候,用大拇指在刀刃上刮一刮,手上感到了刀锋的寒气,听得到刀刃触摸指纹沟壑的声音。镰刀磨到这个程度,干起活来才干净利落。收割稻禾,一下就是一大把。即便伸向天空收割阳光,只要轻轻一挥,就会揽下刺眼的五光十色。

天亮了,女人推开房门,打着哈欠来到晒坪里,扫一眼天空。满地的露水,田垅里腾起一团团烟雾,太阳挣扎着,一点一点地往上窜,光线从罅缝中迸出。仅扫一眼,女人便知晓是个大晴天。她把衣服掖了掖,撸起袖子,收拾镰刀、谷箩、挞篾……男人抬头看看天,扣死鸡笼门,随手拿一块擦汗的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屋檐下,左摇摇、右扳扳拌桶,预感到了拌桶的结实。双手一举,屁股一顶,将硕大的拌桶送到肩上,耸耸腰,走向田畴深处。

似乎是早有商量,又好像不约而同,空旷的田野里齐刷刷地响起了挞谷声,激昂的挞谷声此起彼伏,彻底掀翻了村庄的沉寂。

太阳刚刚晒到晒坪,女人已经把院子里扫干净了。炊烟四起的时候,秋阳已经在晒坪上铺上了金色地毯。是时候了,女人走出柴房,一伸手一弯腰,把晒篾从屋檐下抱出来,几步走到院子里,拉开打着活结的棕绳,胳膊向前用力一抖,晒篾连滚带爬铺在了地上。

不早也不晚,这时,男人蘸一头秋风白露,荷一身稻香谷味,担着谷子扑面而归,把谷箩放在晒篾上,半弯着身子,胳膊肘挪动着满箩谷子,使劲往晒篾上倒,阳光在他身上划出了优美的弧线。女人拿着耙子来回耙平谷子。霎时间,那些金黄的稻谷像长了眼似的,在晒篾上翻滚着、尖叫着、蹦跳着……

很快,金黄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村庄的晒坪,整个村庄里开始了一场天地间丰收的盛典。醇烈的稻香味,从家家户户的晒坪里热烈地噗跳起来,实沉沉地碾压着村庄,演绎成一年殷实而又灿烂的梦想……

年年稻事,稻事年年;村庄不老,稻事不休。稻子,这株在阡陌中走了几千年的植物,以一种亘古深远、内蕴深沉的姿态,成就了天底下最朴实、最厚重的无华,在村庄经久不息的循环往复中,长成了大地上不朽的精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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