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灰落下时没有声音,而时间已经滑过,隐藏在岁月的褶皱里。
香是时间的标志,一炷香的工夫,这个表述关乎时间,和一根烟的工夫如出一辙。一根燃烧的烟是动态的,一个人的心境不同,消耗这支烟的时间也不同。而香是静态的,一炷悄然燃起的香带有一种静穆美,也暗示了时间的恒定。
时间本身看不见踪影,我们只能看到时间投射于某种具体的物种后所呈现出的一些表象,就如同燃烧的香和落下的香灰是可视的,而时间本身不可视一样。
时间又像指间的沙子,漏下、消逝,不起一丝烟尘,了无痕迹。古人的沙漏,今人的钟表,都是用来计算时间的,可是人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时间的脚步,容颜暗换,日渐苍老。
晨起,见鬓角新生几根白发,顿觉时光荏苒、岁月无欺。然而时间还在继续,并将永远继续,这时候时间作为我生命的一种表征,变成了一种负累。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张岱在《陶庵梦忆》的序言中说:“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正所谓“邯郸梦断、黍熟黄粱”。
沉香屑烧完了。火熄了,灰冷了。
张爱玲笔下的香是一种熏香,熏香和计时的焚香自是不同,这火熄了灰冷了,却也暗示了时光的冷峻和人世的无常。
熏香是大户人家闲适生活的一部分,沐浴着香气,日子也渲染得安宁雅致。《红楼梦》中贾宝玉刚进秦可卿的卧房,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
熏香味浓,那香炉里袅娜升腾的香烟,不仅仅是时间的标志,也许是缥缈的闺房心事,也许是雅士闻香挥毫的生活图景,还可能是繁华谢幕后的落寞寂寥。
闺房的心事多数和情感有关,心事在香气中氤氲,隐秘而幽曲,与闺房的暗香相得益彰;雅士在泼墨前燃一炷香,香雾弥漫之际文字在迷离虚无中诞生,这种安闲的心境下自然成就了锦绣文章;若是繁华落幕,这熏香就具有了一种现场感,究竟是怎样一个跌宕连绵的故事,不妨留待小说家来续写,除了才情外所需的无非还是时间。
在没有钟表的年代,宁静的暗夜传来更夫的梆声,带你进入梦乡或者催你起早去赶一个前程,似乎更夫就是时间的掌控者,其实更夫仅仅是传达时间进度的信使。
时间无处不在,有时短暂有时漫长,短暂得就像一掠眼的云烟,漫长得如同一个个被无限延展的瞬间。时间恒动又似乎静默不动,像一个巨大的沙漏,沙粒静静地滑落,毫无声息。时间又如一张巨大的网,说到底,我们都是被时间捕获的猎物,在时间编织的网里,各种挣扎隐于无形。
时光悄然流逝中,年去又年来。人却早已朱颜空改、白发暗生。那个早晨,就是我看见白发的那个早晨,猛然看见自己头上生有白发的那一刻,我的内心是震惊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到中年,我的生活渐渐归于庸常,安于庸常生活的我并没有东坡学士笔下的多情,白发与多不多情关系不大,白发恰是时间走过的印记。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目睹白发的那一刻,我眼前飘过了这句诗。一同飘过的诗句还有,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是的,日暮总是和途穷连在一起,让人心生不甘,我说:“妞妞,来!把我头上的这几根白发拔掉。”一根、两根……那个早上我一连拔掉了七根。我拔掉了白发,却抚不平隐藏在时间缝隙里的那些褶皱,抚不平抹不去的还有时光的刻刀在我脸上雕琢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