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弯弯的小河,流过山川,流过田野,流经整个小镇。清凌凌的河水滋养着两岸的植被,赋予小镇无穷的灵气。
清晨,雾慢慢散去。三五个姑娘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棒槌声声,此起彼伏,不知名的歌谣在空寂的山野中随风飘荡。晨光中,小伙子们挑着水桶来到河边,姑娘回眸一笑,木桶没入水里又瞬间浮出水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油油的水草湿漉漉地摇曳。
看到这幅生动的画面时,我刚从师范毕业,分配到小镇的那所小学工作。学校很美,左边紧临小河,右边青山绵延。操场边长着两棵黄桷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一左一右守候在校门的两边。
学校紧挨着小镇的街道。那是早年铺就的青石板路,石缝间生长着茸茸的青苔。江南雨雾多,若是下点雨,更妙。若不是冬日,我索性光着脚丫走,青石的温婉透过每一根神经直达内心,那惬意简直无法言语。
那年,我19岁,分配到这边远贫瘠的地方,时时能感觉眼前美景的丰满,更能感到现实的骨感。梦想与现实隔着一段不长不远的差距,让我常常陷入迷惘,未来的出路与攀登的力量在哪里?山里夜晚的凉意,从没姗姗来迟。物质的朴素清贫,感情的难以附丽,人生的举步维艰,一齐汹涌而来。梦里梦外,片片花瓣撒落一地。
无雨有风的日子,我旁若无人地走在石板路上,反复哼唱“心若在梦就在”,我孤傲地走,不在意背后调侃的话语:看,那是诗人。我是真正在内心把自己当诗人的。20岁生日那天,我曾在这小镇仰望星空,豪情满满地说:“我看见一只鹰,在云层中飞得又高又远,谁可以登临天空的高度,看我也看那头鹰。青春不谈诗,枉度青春;人生不谈诗,枉度人生。”虽有些放肆,有些高扬,但内心在青石板上触摸了宁静,在文海里朝看山色暮看云起,感悟寂寞思接千载,种植一份天真可爱与豁达平静。
学校新分配来的年轻老师较多,大家都是单身汉,便轮流做“大锅饭”,吃完就到小镇上溜达。小镇上的人同我们亲切地打招呼,热情地邀约到家坐坐,甚至吃饭。我们自然是不会去的,我们有共同的目的地——河边的那个小商店。那是镇上姑娘云集的地方。
久之,有人提议把姑娘们请到学校来耍,但她们说学校不好耍,大家绞尽脑汁硬是没有周全的好点子。后来,多亏镇上那个人送外号“百晓”的老铁匠点拨支招,说妹儿们喜欢那两个轮轮的“洋马儿”(自行车),学校操场坝子宽敞,是教她们的绝佳地方,众人方才顿悟。
自行车到手后,大家先进行自学,天黑了还在操场上苦练,这在当时的小镇也是新鲜事,因为自行车绝对是“稀奇”,除了镇政府有几辆就属我们学校有了。这下,以前在商店耍的姑娘们都来学校有了,她们勾肩搭臂,满眼羡慕。这时,大伙儿特别卖力,格外逞能。“哎哟!”技术差点的一不留神摔倒了。“慢点儿嘛!”人群中一位姑娘忍不住责怪。有戏了!摔在地上的人更加夸张地叫唤。“好恼火哟,快去扶他一下。”有人不断怂恿,“哪个扶他哟,自己爬起来。”“怕啥子,扶一下嘛,去!”几个姑娘把她一推,她便嘀咕着把那人扶到宿舍去。几天后,姑娘爬上了自行车的后架,那宿舍也再没有臭鞋臭袜的气味了。
技术好的看到技术不如自己的后架有人了,心里开始发慌,发疯似地蹬,一边叫:“来呀!敢不敢坐?”“哪个稀罕?”姑娘嚷嚷着,但想坐的神情怎么也掩饰不住。胆大的姑娘先开腔:“他稳当些。”听到这话的人自然不傻,明白“他稳当些”的含义,赶忙把车骑到姑娘跟前,待她坐好,慢慢地踩,稳稳地骑。天黑了,骑车的对姑娘说:“明天我叫你。”“看情况,晓得妈同意不。”骑车的一时慌神儿了。“我尽量想办法来!”听到这话方又缓过神,暗喜,心里寻思着找个时间去屠户张二娃那里称块“坐墩肉”正式到姑娘家去。
不过也有真遇到麻烦的。
小镇有一位姓王的姑娘,山泉水把她滋养得白白净净,一头乌黑的秀发扎成麻花辫,一双大眼睛清澈透明,随便往哪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线。许多小伙子去请她坐自行车,结果全吃了闭门羹。新来的王老师却是例外。王老师高高瘦瘦,英俊潇洒,风趣幽默,习得一手好书法,写得一手好文章。姑娘们见了暗生情愫,但王老师却天天把后架留给王姑娘。据说,那日王老师在路上散步,远远地望见一位姑娘从桥头走来,惊鸿一瞥,疑为天人,于是壮着胆子请她到学校骑自行车。姑娘微微一笑,竟然答应了。
喜欢归喜欢,但姑娘的心思不好猜。王姑娘心动了,嘴上却一直没流露,王老师心里很不踏实。王姑娘最后坚定地坐王老师的后架,缘于一座桥。那是一座钢丝桥,在河的上游,进小镇的街口,百余米,两头青山苍翠,桥下流水淙淙。听说,王老师在桥上给王姑娘写了一首绝美的情诗,让我这个写诗的自叹不如。
那天,暮色将至未至,王老师来到桥上等王姑娘,可能是喝了点儿酒的缘故,胆子挺大,连桥的栏杆也不抓。王姑娘刚上桥不到五步,王老师突然抓住栏杆把桥摇晃起来,吓得她立即蹲下身去。王老师快步折回,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王姑娘的脸红了,羞涩地低下了头。王老师情不自禁地说:“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那声音轻轻地飘荡在山谷……
从那之后,王姑娘天天来学校,任别人怎么邀请都无动于衷,只等王老师的自行车推出来,才红着脸坐上后架。渐渐的,众人心里清楚了,便大声嚷嚷:“妹儿,你要坐就得坐一辈子哦!”
我一直不解,那诗咋写得那么美好深情呢?我忍不住向王老师请教。“你写诗写傻了吧?”他笑了笑,神秘地说,“感谢沈从文先生。”我听了还是有些疑惑,但又不好意思再问,多年后才知道王老师的“杰作”和“神来之笔”不同凡响。
浪漫归浪漫。在那个小镇,两个同姓的人相爱结婚是很难被大家接受的。眼见这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一个非她不娶,一个非他不嫁,大家急坏了,都帮着出主意,但想了很久都没有良策。
众人追问,王老师说第一次到王姑娘家去安然无事。他告诉王姑娘的父母自己姓“汪”。王姑娘的父母见他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十分喜欢。可没过多久,王姑娘的父母不知何处听到风声跑到学校来问王老师到底姓什么,大家一口咬定姓“汪”,连一向坚持原则的老校长也说“汪老师”是高材生,尤其是人品好。等后来王姑娘的父母把“王”“汪”弄清楚时,他们已经很幸福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和那条清澈的小河,一直在小镇人的心里流淌着。
岁月如尘,人生过半。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温柔的小镇,忘不了细雨抚慰过的青石板,更忘不了那段美好而深情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