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我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排课时,校长问我教哪门课,我一时不能选择。读师范时,我数理化学得一塌糊涂,没得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数理化自然不敢碰。校长看我一脸窘迫,笑着说那就去教语文,字典查得来就好。
这是个冷幽默,冷至刻骨铭心,以至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当然一直以来,我对这句话没有丝毫的怨恨,偶尔想起来,就想弱弱地问一句:语文真那么好教?
大约是开学第一周,我老师来看我。彼时,老师已经“名满天下”。他以一个乡镇老师的身份,从县到省,在语文竞教中杀出重围,直至站在国家层面的舞台。他上《最后一次演讲》,以闻一多的口吻,再现演讲现场,惟妙惟肖,赢得满堂喝彩。
这样的“腕”坐在课堂,压力可想而知。我记得上的是朱自清的《背影》。我噼里啪啦,一节课从头说到尾,直到口干舌又燥,无法再出声。我瞟向坐在最后一排的老师,他低着头,翻着书,看不到表情。下课后,老师笑着对我说:“我以为你不爱说话呢!”
我的脸瞬间绯红。琢磨这句话,似乎没贬没褒。我曾经是一个闷葫芦,典型的“讷于言”,哪晓得站在台上,竟让老师“刮目相看”。
老师说:“美国传播学家艾伯特有一个发现,信息传递=55%视觉+38%声音+7%语义。就是说,要让人关注你的讲话,只有7%是关于语言内容本身,剩下的93%都是关于怎么说的。说话时的手势、眼神、身体姿态这些视觉元素,发挥了55%的作用;嗓门大小、语调高低、快慢,这些声音元素,贡献了38%……”
“多吃馍馍身体好,少说废话威信高”,老师一脸微笑,“课堂上怎么说至关重要。”老师又说,“具体到教法,可以换一种思路,比如……”老师温和地看着我,说了他的想法,并给我推荐了几个“大家”:魏书生、余映潮、李镇西……我慢慢若有所悟,尽管羞愧难当。
经过几年磨砺,2003年,我有幸参加县里竞教。八个选手同上杜甫的《登高》。过程很骨感,结果很丰满,我居然得了一等奖。这个奖我事先压根儿不知道。组委会颁奖之前让选手发言。我其时很懊恼,因为没把握好时间,离下课还有七八分钟,我就无话可说。慌乱中我灵机一动,让学生仿写七律——明摆着是荒唐的事,最终是我写了一首打油诗收场。这肯定玩完了,怎么会有戏?!
于是,我给自己找“台阶”,做痛心疾首状,说“这节课只发挥出70%的功力。”名次一宣布,我猛然惊醒,这话不是明显“摆狂”吗?但覆水总归难收。
时隔多年,回首这一课,反而深感自己孤陋寡闻,才疏学浅。
比如,关于李白和杜甫。为什么李白可以提笔就来,而杜甫就慢得多呢?当时压根儿没从古体诗和近体诗的区别中去探讨。后来我才懂得,杜甫对近体诗的形式美做了方方面面的探索,特别是对双声叠韵的运用,可谓登峰造极。
再比如《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意境很美,但这样的句子在《诗经》中屈指可数,为什么?《诗经》为诗歌塑造出“诗教”传统,在诗教传统里,诗歌用来约束性情,而不是放纵性情。直白地说,政治之美压倒文学之美,政治标准是第一位。不学诗,无以言,优雅而含蓄的语言,使它成为贵族社会里的奢侈品,发挥着无用之大用。
可惜教书的那些年,我没能悟透这些。涉猎的传统文化太少,我只能给学生照本宣科。讲“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说是统治者对劳动人民的鄙视,后来细细研究,才知并非如此。钱文忠教授在《百家讲坛》讲《三字经》中新解“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上”是“优待”的意思,“下”是“排斥”的意思,整句话意思是:士大夫也不会量刑上受到优待,老百姓不被排斥在礼仪之外。
很多年都曾担心误人子弟。语文课如此博大精深,居然被我“轻薄”九年。看昔日同行在三尺讲台风生水起,禁不住十分艳羡。只是很感叹,当老师,教什么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