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镂刻着雕花的窗,已经掉光了漆,旧了。
小女孩从窗户里探出小脑袋,窗外下着雨,楼下的马路坑洼不平、拥塞不堪,泥泞满目。"爸爸,为什么这个地方叫烂泥呢?""你看",爸爸在背后伸出手指向雨中的路面。小女孩记得爸爸带着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下着雨,厚而黏的泥巴从凉鞋的周边水蛇般冰凉地绕了出来,滑溜溜地钻进她的每个脚趾缝,又从脚趾缝里滑溜溜地挤出来。其实,在元代,兰里就已经辟为集市,《大清一统志》记载,兰里本名"烂泥",后弃"烂泥"而用兰里。尽管如此,但当地的人用土话仍然喊做烂泥,可以想见"烂泥镇"有史以来路面之脏乱和泥巴之累。
"高村的拐子,兰里的痞子",一句谚语概括了外乡人眼里的兰里。喇叭裤、爆炸头、见到女孩吹口哨、往人群中放顶炮,很多兰里年青人这样干过。城里的孩子都上了学,唱儿歌、荡秋千,兰里镇的孩子拉帮结伙,春天捣蜂窝、夏天捉流萤、秋天溶洞探险、冬天抡开膀子甩火筒里的火星子,在一条不长的街上折腾出很多动静,唯独少了琅琅的读书声。他们浑身沾满了泥土,只有露出的眼睛是明亮的,像被清泉洗涤复受了日照的绿叶的光斑,野性和灵气地扑朔着。
我常常和小伙伴们跑到锦江河畔一个古建筑里玩,那里全是青砖砌成的封火砖墙,所有门庭一应俱全。途经的人总习惯收了脚步,隔了门朝着在年岁里变得湿漉漉的宅子望一望,却没有人告诉他们这里为什么会散发古老而坚韧的气息。
我常常坐在这老宅子的石阶上,看着锦江河上空的云朵,如同荡气回肠的诗句。我常常会在月夜里看到这老宅子的屋檐伸向天空,在月色中泛着粼粼银光。
小时候的兰里镇,就被这老宅子生了锈的铜门切割开,分割成剽悍和诗意的两个世界。十二岁,我们举家进了县城,再也没有回来细细品读兰里。谁能想到三十年后一个夏日,我随着怀化市作协易地搬迁采风团重新走进兰里呢?我再次走进兰里的精神腹地。
白灼灼的日光在平坦整洁的水泥马路上跳跃,酷热难除。创办蔻橙公司的企业家满积霖从冰箱里取出三个黄澄澄的橙子递给我们,用指甲轻轻一剥,橙皮就脱了,人多,一瓣足够珍贵,放进嘴里,这橙子竟然好像裹挟着去年的秋风、昨冬的冰雪一样带着丝丝的凉意,滑进了口腔,甜而不腻,又有喉韵,瞬间缓解了口干舌燥的烦恼。"这就是蔻橙",满积霖说。"和以往的橙子不同,个头大,65厘米以上,口感胜于冰糖橙中最甜的锦红".他黝黑、壮实,介绍蔻橙产业和易地搬迁安置户时又略带羞涩。我在脑海里飞快地搜索童年时候那些野孩子的片段,是否曾经有这么一张熟悉的脸庞,如同在烈日下泛着银色的光影里想找到一片与他相同的碎波。真是奇怪,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我相信那长长的河滩上一定有他童年的身影,那个曾经在锦江河边追着风、无忧戏水的顽童如今成长成了一位奋进创业的实干家。他介绍横喇、江平、黄岩溪、和平溪这些易地搬迁户在政府的统一安排和帮助下,不仅仅只是有了新家,而且在蔻橙公司都找到了活计。
"一方水土已经养不了一方人",可是,搬迁户离开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会习惯吗?政府能实现搬迁与脱贫同步、安居与乐业并重吗?
和平溪乡株木村78岁的易地搬迁户李自良面带微笑、怀抱着他的二胡坐了下来。苍老、青筋暴露的双手握住了琴弓、按住了内外两弦,只见他左手在琴杆上上下移动,娴熟地在二弦上作一番滚揉,右手运弓有度,如此单一的两根琴弦竟然在瞬间流淌出稠密的音乐来。我们不需要从专业角度去评论他的琴技如何,我们只需要看他那满足自适的笑容便可以了,这一曲《赛马》已然勾勒出雄浑的马蹄声,在辽阔的大地上奔跑出欢快的节奏,将岁稔年丰、国泰民安的喜悦心情表现得酣畅淋漓。听者不由地喜笑颜开,仿佛琴声处绽开了一路玫瑰色的风景,让他始终心怀愉悦,有着孩子般的童真和童趣。生逢盛世,"老有所养、老有所乐"已经不单单是"公家人"才能享有的生活了。有滋养的心才能够盈润、安详,党和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使贫瘠的土地和心灵都享受着阳光和雨露的恩赐,李自良深刻的眼窝里闪烁着明亮的光斑。从前,他喜欢的二胡、唢呐、电子琴都蒙上了尘埃,现在,他终于能够拉着二胡,在树荫里唱歌了。
我又一次去了那个老宅子,如今它已修缮完好,我曾经见过的物什仍然泛着古旧、沉静的颜色,原来它是明万历年间一代名臣满朝荐的书院,他的廉洁公正、刚直不阿让兰里人口口相颂。敬畏、有序、坚韧、奋发,满朝荐书院俨然重新成了兰里人的精神图谱。
我依然坐在了锦江河边,白云依然大朵大朵地涌现在河的上空,河流依然潺潺清澈,河的两岸,崭新的马路环绕如练,橙树和橘树在两岸的山头鳞次栉比,到了深秋,这些郁郁葱葱的橘树就会结出一盏盏"橘灯",它已经点亮所有兰里人的梦境。"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这是兰里镇上上下下,齐心协力共同落实国家精准扶贫、乡村振兴的一张剪影,这温暖的人间之灯在新兰里人的梦里升腾,照亮着他们的日子,炊烟处尽种蔻橙,蔻橙处尽是人家,日子因为有了蔻橙,一天比一天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