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最为自豪的是我家的树木全村最多、最高大。听朋友说,他站在离我们村三十多里外的东骊山上,都能看见我家那棵全村最高大的白杨树。
我家的庄基地原是村口一座涝池,为了盖房子,爸爸用糊灯笼攒下的钱将它买了过来,从三里多远的村外,一个人用独轮车推土,陆续推了大半年才将其垫起;全村最高大的四椽厅房出现在了村口原来那座涝池堰上,乡亲们无不啧啧称奇。
房子盖起来了,父母在房前屋后栽植各类树木,白杨绿柳、香椿刺槐、核桃柿树、花椒石榴、国槐白榆、毛桃软枣、大枣白椿……总之,全然不顾什么"前不栽槐、后不栽柳、庭院不栽鬼拍手(毛白杨)"的讲究。我清楚地记得,我家门前有两棵大槐树,暮春初夏槐花盛开,香甜四溢,蜜蜂嘤嘤嗡嗡,极富趣味。不少小伙伴爬上槐树捋槐花、采木耳、掏鸟蛋。
人们常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父亲栽的树早已经能乘凉了。不论天气有多热、太阳有多红,我家总在一片绿荫的遮掩下,暑气顿消。
每年中秋,龇牙咧嘴的石榴俏立枝头、笑对明月。疙疙瘩瘩的核桃,乐不可支、风中起舞。如铃铛般的大枣,有红的有绿的,咬一口,脆生生,甜润润,乐在心。带刺的花椒树上结满红红花椒,一兜篓一兜篓地随风颤抖,绿叶红豆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仿佛在召唤我:"来呀,带我回家,看看味道麻不麻?"深秋红红的椿树叶、柿树叶、黄黄的杨树叶、槐树叶,或在风中摇曳,或在地上打转儿,都带给我无限的遐想;那一树树红红彤彤的柿子,如挂满枝头的灯笼,好看极了。
当然,我最喜欢春天。春回大地,一群群鸟儿在天空打旋、追逐、嬉戏,时而铺天盖地地起舞翩翩,时而静悄悄地伫立栖息,我家的庄园成了它们的乐园,光是大树上的老鸹窝就有好几个。毛白杨的毛胡子(花絮)满地都是,如大毛毛虫一样柔软好玩儿,我就把它拾起来塞进鼻孔招摇过街,"看,我的胡子多长!"男孩儿们争相效仿我的滑稽扮相,女孩儿则笑得前仰后合。
一场春雨过后,风也带了绿意,吹到哪里哪里的树枝就萌发出绿色的嫩芽。我家的那些大小榆树情不自禁地迸出新芽,不几天它们的枝条如肿胀了一般缠满绿意,细观方知,是枝条上疙疙瘩瘩、挤挤挨挨地爆绽出令人馋涎欲滴的榆钱!碧绿的榆钱,勾引得我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我顾不得爸爸不准爬树的"禁令",给手心唾几口唾沫,噌噌噌,几下就爬上院里的一棵小榆树,坐在树枝上捋一把榆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惹得小花猫喵喵直叫发眼馋,以为我有好吃的不让它尝。最后,小花猫不甘寂寞地爬上树,找我要吃那香甜可口的榆钱,乐得几只花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把喜报。过足嘴瘾后,我不忘捋满一小笼榆钱让家人尝鲜,当然更希望父母回来做榆钱麦饭或榆钱发糕,那可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呀。没多久,几树桃花招来鸟鸣蜂喧,满园春色关不住,诱得行人个个驻足观看。紧接着,桐花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浓浓的香气在空中荡漾。我与小伙伴们或捡起落地的桐花套在手上把玩,或吮吸其花蕊甜甜的汁液,或用其编成项链、桂冠戴,我们的笑声融入春光,随春风飘散,飘得很远很远……
春天来了,我家那两棵毛白杨一天一个样,使劲朝天上长;父母和哥哥又忙前忙后,在房前屋后栽植香椿刺槐白杨泡桐,我家小小的院落生机勃勃。
四十年过去了,两棵毛白杨树胸径早已超过八十厘米,高大的树冠荫庇着我家院落。不久前,我回了趟老家,发现一条新修的铁路线从门口经过,高高的铁路桥也没高过我家的毛白杨,但我看到毛白杨显然有了危机感,它俩在不住地叹息、摇头。听村民们都在传,高铁线要北扩二十多米,我家的院子可能保不住了。
白杨树,那是父亲亲手栽下的,自然会把它当自己的儿子一样呵护有加!走近大树,两棵毛白杨相距不到一米,树干相互谦让,树枝相互依偎扶持。大树依然皮泛青光,但鱼鳞般的皴裂纹显示它们历经沧桑,我一只手拍着一棵树的树干,如同拍着童年伙伴的手臂,有如轻捶老父亲困乏的脊背,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儿啊,咱家的树也快六十年了。你看,咱们村就这两棵大树了,这毛白杨树是咱们白家堡的标识,千万不能毁在你们手里啊!"我握着父亲粗糙的手,含着热泪说:"老爸,您放心吧,我会让毛白杨的生命、毛白杨的精神世代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