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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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8文/陈钢散文

今年端午,我们回老家过节。

回到村子时,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已在天边悄悄隐去,几缕炊烟仿若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飘向天空。一出车门,便是阵阵凉风迎来,送走了城市的闷热,让人神清气爽。

吃过晚饭,陪父母聊了些家长里短,便是无事可做了。本想约两个同龄的伙伴聊聊天,可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去了城市,除了春节,或者寨邻婚丧嫁娶,其余时间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光,便独自一人来到村头的广场上,享受村庄的恬静,欣赏村庄的夜景。

这是黔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山村,名叫陈寨坪。名叫"坪",其实没有"坪",而是在半岩上。前面是清澈见底的一条大河,名叫北盘江,后面是一道高岩,左右大山环绕。整个陈寨坪就像一把椅子,村庄就坐落在这把椅子中间。

坐在广场边的石凳上,放眼望去,暮色苍茫,笼罩四野,群山绵绵,野旷天低,万事万物都玲珑通透,一草一木皆精气灵动。

远方,是一座座山,此起彼伏,以万千种不同的姿态,立于暮霭之中;近处,有一盏盏灯,忽明忽暗,用百十种鲜艳的颜色,藏于村庄之间。

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村庄的小道上,印上一幅幅纵横交错的简笔画,一阵风吹过,晃动的树影在脑海里变成一页页回忆的片段,一个个童年的故事。河沟、地头、树下、墙角,光能照到的地方,风能吹到的地方,水能流过的地方,都飞扬着童年时代清脆的笑声,都留下了少年时代瘦小的身影;黎明、中午、黄昏、午夜,时光可以穿透的时刻,记忆可以停留的时刻,思绪可以飘飞的时刻,都能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都能寻到一个美丽的梦想!小时候,村庄的乐趣是无穷的,包括每一蓬草丛,每一个水塘,每一条沟渠,就连屋后潮湿的青苔都被我趴在上面细瞧了数个日头,只因为我想知道青苔的叶子会长出什么花样来。

耳畔传来无数的虫鸣声,仿佛是虫儿们的演唱会,歌声驳杂而空阔,满山遍野,丛林沟渠,房前屋后,菜园瓜架,无处不是它们亮起歌喉的舞台。

听着虫儿们的歌声,我突然发现,这样的夜晚太静了,静得只剩下虫鸣,人们的声音去哪儿了?记得,小时候,每到夜晚,整个村子热闹无比,有妇女的骂声、男人的划拳声、小孩的吵闹声……

那时候,妇女"骂村"是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一大特色。妇女们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村里大骂,却又不指名不道姓,是为"骂村",类似于城里人讲的"骂街".鸡鸭不见了、庄稼被牲畜践踏了、小孩被欺负了、黄瓜被偷了、猪草被割了、田里的水被放了,凡此等等,都可成为"骂村"的好由头。骂村妇女,或是站在自家门口骂,或是从村头一路骂到村尾,更有那声腔好的,找个全村人都能听见的好位置,搬个小木凳一坐,扯开喉咙,一两个小时不停歇。

每天吃过晚饭,"骂村"准时开始。有时一个晚上有两三个人骂,但骂也要讲究技巧,不能两个人同时骂,不然互相掩盖了声音,别人听不清骂的内容,骂也白骂。因此要轮班,第一个骂声刚停,第二个马上接上,你方骂罢我登场,各骂各的事,热闹无比。有时,第一个骂得长了,下一个等不及,就跑到第一个人旁边等着,第一个不好意思了,就找个台阶停下,给第二个留出时间。

男人的划拳声也是每晚必不可少的。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总要喝点酒舒筋活血,但一个人喝酒无趣,必须约上三五个叔侄兄弟一起喝。可光举起大碗傻喝也无趣,还要讲究喝酒的方式,行个酒令搞个赏罚,运气好的玩个乐呵,运气差的喝个大醉。这其中,划拳就是最为方便最为痛快的一种酒令。我们那儿流行的划拳方式,就是两人同时伸出一个拳头的手指,口里同时喊出一个数字,谁喊的数字等于两人的手指相加数,谁就是赢家,对方喝酒;若双方同时喊中或同时喊不中,则为平手,继续出指喊拳,直到分出胜负。

刚开始时,大家都比较文明,和声细语,你谦我让,吃菜喝酒。待到三分醉意,兴致高涨,每出一拳,胳膊高高扬起,五指紧握,然后猛然落下,指头张开,口中大喊一个数字或首字带数字的成语俗语,声震屋宇。赢者洋洋得意,不忘奚落对方或吹几句牛;输家满脸无奈,一边端起酒碗一边找理由台阶下。然后输家不服,要求再战,如此反复,痛快之极。几斤酒下肚,大家喝得面红耳赤,忘乎所以,于是赢家再奚落输家时,遇到气量小的、酒品差的,或者平时有矛盾的,就会借机生事,捋起袖子,大打出手。老人妇女孩子一起上阵劝架,好好一场酒席就不欢而散。然而不过三两天,在大家的调解下,又和好如初,继续划拳喝酒。

孩童的吵闹声是村庄最美妙的音乐。那时候,寨子里还没有广场,只有寨子中间有一块空旷地,能容纳二三十人,我们叫"晒坝",那就是我们玩游戏的场地了。每天晚上,第一个吃完晚饭的娃娃,就会站在晒坝的中央,大吼一声"出来玩啦".听到喊声,其他孩童就慌忙火急地吃饭,有些甚至等不及吃饱,便放下碗筷冲出家门,争第二名、第三名,看谁先来到晒坝上。不到十分钟,晒坝上便聚满了小伙伴。农村的孩子都是散养,大到十多岁,小到三四岁,无一遗漏,父母也不担心磕着摔着,随他玩去。

人很多,不能都玩一种游戏,需要根据各自的兴趣分成三四个队伍。当时还没有通电,照明工具是煤油灯,晒坝上主要靠月光,因此能玩的集体游戏就不多,主要是三种:躲猫猫(即捉迷藏)、放木盒(即丢手绢)、抓人,简单而又热闹,深受大家欢迎。队伍也不是固定的,随时都会有人加入,随时也有人退出。有的躲猫猫躲得太好,别人找好久找不到,躲得瞌睡来,便悄悄跑出来参加放木盒;抓人的跑得太慢,跑得脚酸手软也抓不到一个人,便偷偷跑去参与躲猫猫。欢笑声、吵闹声,缭绕在寨子上空,镌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风声、虫鸣声。然而我却不觉得遗憾,反而为此高兴。这是一个村庄发展史上必然要经历的一个阶段,说明我们的村庄文明程度越来越高了。

回忆着快乐的往事,沐浴着温柔的月光,呼吸着凉爽的夜风,欣赏着悦耳的虫鸣,享受着村庄的恬静,我第一次发现,陈寨坪的夜晚如此迷人。都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自小生长在这里,对这里的一切司空见惯、熟视无睹;后来外出读书、工作,也常常回来,仍然没有特别的感受。对于陈寨坪的一切,包括夜晚,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更没有好与坏,一切自自然然,理所当然。

直到今晚,我对陈寨坪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每一次回到这里,都能让躁动的心得到安宁。寂静的夜晚,低调的陈寨坪,是我灵魂的栖息地,是我精神的加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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