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交公粮,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包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这个词并不陌生。他们甚至能把交公粮的情景,一幕又一幕像电影一样,能够从头到尾清晰地再现一遍。
人民公社时期,大多数人只知道交公粮,交公粮是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支援工人、支援市民。当年的宣传标语就是“送公粮、卖余粮,车队岀村庄,人马闹嚷嚷,农业大丰收,社员喜洋洋。”我们固阳县是小麦主产区,交的公粮也就是小麦。时间是国庆节前后,这个举国欢庆的节日,农民是不放假的,需要抓紧时间拉打入库,就是把小麦加班加点拉回“场面”里,抓紧碾打,按时完成一年一度的粮食任务。
“场面”是干什么用的?就是生产队多少年来铲修、碾压、整平的一块空地,大约有十几亩,农村人把它称之为“场面”。“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这就是宋朝时期的“场面”。
每当秋收开始,村里就派几个弱劳力开始收拾“场面”,修修补补,重新碾压几遍,为的是场地平整、减少砂石,将来打下的粮食没有杂质。
说是打粮,其实是用碌碡碾压脱粒。碌碡是一个古老的碾压稻谷、小麦等农作物的农具。它取材于花岗岩石,石匠把它凿成滚圆形状,然后加框,按其大小分为单马碌碡和双马碌碡。南宋诗人范大成有诗曰:“骑吹东来里巷喧,行春车马闹如烟。系牛莫碍门前路,移系门西碌碡边。”意思是,县太爷来了,不要让牛挡住了道路,赶快把它拴到碌碡边,那时候碾麦子脱粒就用这个家伙。
用碌碡碾场,就是把小麦铺成一个大圆片,一个人站在圆心处驱赶马拉着它不停地转圈,其他农民来回翻动小麦。有时,用于粘连碌碡与碌碡圆心处的铁制轴碗儿的硫磺砂浆,经长时间摩擦生热,会液化滴落到麦秸秆上,引燃地面干燥的麦秸秆。如及时发现,就能立刻扑灭;如不能及时发现,会引发较大火灾。好在场面里经常有人,一般不会引发火灾。经过半天功夫的碾压,秸秆与麦粒就分离了。然后通过扬、筛、晒等多种工序,最后选上等小麦作为公粮,送到人民公社所在地的国营粮站。
后来发展到用机器直接脱粒叫“打场”。我们那儿刚时兴打场是由一台12马力柴油机带动一台脱粒机(村里人叫它打场机),后来发展到用电动机带动打场机。用这种机器脱粒是很危险的,因为柴油机和脱粒机要靠一条又宽又长的皮带传动,还得有人靠近脱粒机,往里面填充整捆小麦。作业人员近距离接触飞转的机器,加之农民刚接触这类机械,没有一点经验,胳膀和手指被机器卷进去是常有的事。
不论是碾场还是打场,丰收的喜悦尽显在此时此刻。至今还想起,晚上加班打场时,生产队里那碗炖羊肉。羊是现杀的,炖肉的锅是队长家里那口大锅。半夜收工就开吃,虽然说每人一碗,其实大部分社员都端回家里,和老人孩子共享美餐。每家每户都在半夜期待着,盼望分到嘴里的那点汤和肉。回想起那碗炖羊肉的滋味,现在就是烤全羊都无法代替它的美味!
生产队交公粮是不用每户农民操心的,具体交多少,是通过每年秋天“查田定产”来决定。查田就是庄稼快到成熟期,生产大队组织各生产小队的队长,每个村、每块地看收成、定产量,进行初评。然后公社书记或主任带队再进行一次复查,最后是县委、县政府组织有关部门,和各公社领导查产审定。然后公社开一个“三干会”,即小队、大队、公社三级领导干部会议。由小队长领回当年的任务。先在队委会传达,然后公开到每个社员。
这是从生产队到县政府非常重视的一件大事,因为它最终决定了每个公社、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需要交多少公粮。因为只有交完公粮,农民才可以分到360斤口粮。如果提前分口粮,谓之“偷分粮食”。只有交够公粮,才能按人头分定量的“口粮”,备足粮食后,剩余部分作为爱国粮再交到粮站,每斤能卖到一毛几分钱的现金。
每到秋收开始,生产队里都住着“三秋工作组”。一般情况下生产队不敢“偷分粮食”。一是制度“硬”,二是社员觉悟高。
当地农民把交公粮称为“粜粮”。这个“粜”字离我们越来越远,除了古诗词里能见到,好多年轻人几乎不认识这个字了。“粜粮”是当年的一件头等大事。
“粜粮”我还得细说一下,未“粜粮”之前,生产队长要去粮站领回足够的麻袋和“扎口绳”,提前一天将一切准备就绪,把粮食装满麻袋,再用“扎口绳”扎好麻袋口,过完秤,最后安排好送粮人员。
第二天,送粮人员黎明即起,车马岀村,提前选好的年轻人,要跟随车辆装卸粮食。如果你粮站有亲戚或熟人,不论年龄大小,身体如何,那你是非去不可,而且生产队还给你无偿带一包“青城烟”。
粮站有质检员、有过磅的、有保管、有会计等,哪一关也不好过,特别是质检员(农民称他为“验粮的”),手拿一根一尺多长的明晃晃、亮闪闪、尖尖的空心铁管,往装满小麦的麻袋里“噌”地一插,“唰”地一下,小麦从空管的手握那头流出,然后装入小布袋,放到仪器上面测量干湿度和杂质。这可能是规范的验粮标准。
一般情况下不这样做,因为时间紧、任务重,各生产队交公粮的车马要排几公里的长队,有的甚至从早上岀发,晚上还轮不到验收。这种情况下,你就得用那包“青城烟”和熟人了。
此刻,如果质检员接住你一支烟,事情就好办了。此时,质检员随手从麻袋里抓岀几颗小麦往嘴里一扔,用牙一咬就是等级,至于折砂扣水,那就随他而定。一般情况下,这一关过去后,就可拿上质检小票过秤了,够不够标准他说了就算。
过罢秤以后,就开始入仓了。粮站的粮仓是用苇席围起来的大圆桶,直径大约十几米,高约六七米,地面与粮仓顶端斜挎一块木板,称为粜板(跳板)。这时候农民将每麻袋约一百公斤的小麦,通过这块木板摇摇晃晃地走到粮仓顶端,然后倒入粮仓,完成这袋粮食入库的过程。那些扛着麻袋的农民,每走一步,都让人捏了把汗。那时候没有输送带,只能这样解决。
当你将整车粮食完全入库后,保管会给你一张小票。这时候大家也安下心来了,村里的会计去财务部门算账,其他人可以到粮站的食堂里饱餐一顿。食堂里几乎24小时备有打卤肉酱煮挂面,一毛钱一碗,随便吃,生产队报销。哎呀呀!那碗面,强过现在的拉面、扯面、刀削面一百倍!肉香扑鼻、面味甘甜,因为肉是来自粮站自己用粮食喂的猪,面是农民自己种的新小麦加工而成的。
自从包产到户以后,农民才根据自己承包的土地面积,分摊应交的公粮。此时,他们才明确了解到交粮就是纳税。完成税收后还可以议价销售一些剩余的粮食。这时候的农民粮食足够,现金也有。
直到2006年,全国取消了农业税以后,农民不但种地不交税,而且还享受种子、化肥、地膜、柴油、机械等各种补贴,据说是“直通车”,由财政部门直接打到农民自己的卡上。
这些年,城里打工的农民也开始返乡种地,也有的将土地流转给大公司经营,这是一件非常庆幸的事。但每个村里还有一部分老人在精耕细作。他们自己说,在我们手上不能把耕地撂荒。
是啊!古人云:“旦惜方寸地,留于子孙耕。”交公粮留下回忆,种庄稼带来喜悦。
这正是:门前田种瓜蔬绿,屋后地退耕果香。农业免税享补贴,何须排队交公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