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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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08文/袁朝庆情感

年近八旬的岳母每个周都会乘很长一段公交来到我家,因为我儿子是她带大的,她来看看外孙,也害怕我和妻子吵架,因为原来她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更多的是唠叨工作时的陈年往事,大多数情况我都只是一个倾听者。岳母也很勤劳,每次还会在菜市场买些时鲜蔬菜带来,以免我们买菜耽误时间。

那个星期六,她在菜市场买菜时,看到一个卖菜的地摊上摆了7个葫芦,她经常看电视健康类节目,知道葫芦不用打农药,刚想问价买两个,却让先去的买主一次性买走了。她和我们唠叨时,妻子就说"葫芦有啥好吃的".我说"葫芦很好吃,儿时母亲经常给我做葫芦擀面,还有葫芦肉丝汤配火烧馍".

我当时只是说说而已,不料,第二个周末她早早去菜市场买了两个拿到家里来。岳母走后,我让妻子炒着吃,妻子说"我就不明白,这有啥好吃的",但还是炒出来了,妻子和儿子如同看待外星人一样看待我,葫芦炒出来后他们始终没有动筷子,我吃了一口,发现岳母买的是药葫芦,炒出来是苦的,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还剩一个,第二天妻子说再给我炒一碗,我说算了,妈买的是药葫芦,炒出来是苦的。妻子更加不解,苦的你不说,还硬要把它吃完,简直不可理喻。

对于背井离乡的人来说,乡愁是赖以生活下去的心灵支柱,而每一个怀揣浓浓乡愁的游子,无不拥有狭窄而偏执的饮食记忆,这种偏执与母亲有天然的联系。

儿时的记忆里,母亲是家里起得最早的。每天早上,她先把屋子和院落打扫一遍,然后引火烧好洗脸水,才叫醒家里其他的人。母亲要剁猪草喂猪,要去小河边洗衣服,要在门前用棕壳子剪鞋样子,用无数的布条做布鞋底子,在院子里晒粮食,在屋里纺棉纱、腌酸菜坛子,在自留地里种小葱、大蒜、韭菜、西红柿、豆角、豇豆、黄瓜、南瓜、葫芦、萝卜、白菜等。灶房、门前院落、河边的洗衣凼、自留地及附近的山坡,方圆两里地的范围,足可以盛得下母亲的一生。

母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给我们做吃的。母亲做的饭菜是有地理标志的,那个时代生产队打的粮食,先要完成缴公购粮的任务,而粮站只收被称作"细粮"的稻谷和小麦,虽然大部分"细粮"都交了公购粮,但想到拯救了挨饿的亚非拉人民,社员往粮站挑粮食时,还是充满着完成崇高使命的兴奋。

农历二三月,当人们经过春节短暂的"奢侈"后,立即面临着食物的匮乏,母亲和村里大多数家庭主妇一样,每天只敢做两顿饭,早餐千篇一律的红薯煮苞谷糊,就连菜家家户户也差不多,清一色的潦酸菜或腌萝卜干,下午饭是红薯或红薯干蒸米饭,其实大半锅都是红薯或红薯干,米饭只有上面薄薄的一层,勉强能给下面的红薯遮丑,春天也没有菜,好在腊月刚杀了过年猪,晚餐还能用猪油炒酸萝卜丁下饭,家境好一点的再加几块豆腐乳。母亲就像一个怀才不遇的人,整个春天眼神都是忧郁的。

只有等到夏收之后,母亲的才干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也才能与村里其他的家庭主妇区别开来。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母亲,没有上过学,只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产队举办的夜校扫盲班识得少量字,除了自己的名字和生产队的名字,只认识"毛主席万岁!"等政治标语,然而母亲却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女人,记忆里她总是在自留地里忙,她如同一个画家,她把自留地当做画布,把锄头当做画笔,她知道,只有画出最美的画,我们的嘴里和胃里才会有源源不断丰富的食物。

每一季菜罢园过后,母亲就会带着我们用锄头把菜地翻得很细,再挑一些农家肥倒在地里,如同网络游戏告一段落,她要让自留地增加有机质"满血复活",同时她会按家里吃菜的量和每种菜的存续时间规划种植面积,年老的菜退休了,马上又有新菜补上。

夏收之后,新麦子磨的面有一种天然的麦香,这时也是农村蔬菜最丰富的季节,母亲要将她所拥有的做饭经验和创新的想法全部变为现实。那时机制挂面是稀罕之物,只有过年时才会花钱换一点挂面,每把挂面两斤,都用草纸包得严严实实,中间还要用红纸打一道箍,用于走亲戚。因此,农村的面食基本上是桐子叶蒸馍、擀面、火烧馍老三样,而母亲会开动脑筋,她会做"蜈蚣"花卷、"鸡脑壳"、清水拌汤、扯彪彪、包包子、包饺子等,花样繁多。

母亲的食物离不开大量的劳动,比如"鸡脑壳"和"扯彪彪"要先烧一锅香喷喷的菜汤,"鸡脑壳"是用大盆和较稀的面,用筷子一个一个往锅里挑,而"彪彪面"则是用手一个一个地扯。至于饺子则更麻烦,比如南瓜子饺子,先是吃南瓜时把南瓜子淘出来晒干,等到积累到一定量后,先放锅里用盐炒,炒熟后放在石臼里榻成粉状再包,包好后先把腊肉切成肉丝放在锅里将油炼出来,加上葱花炒出香味后,再加大半锅水,里面加上葫芦片、豇豆、四季豆、丝瓜和西红柿等煮成菜汤,在煮汤的同时,另一口锅煮饺子,煮到七八成熟捞起来倒入菜汤里再煮一会儿,吃的时候连菜汤带饺子一起吃,满屋飘香。最麻烦的还要数地斑豇豆饺子,雨天过后,母亲带着我到山坡去捡地斑,捡回来后用水反复漂洗,漂洗掉杂草,再用水煮,煮好后再洗掉粘在里面的泥沙,剁碎后,用猪油和豇豆丁一起炒至半熟,再包成饺子。

母亲的食物更多的与爱相关。我上小学时,由于农村吃饭的时间是上午九点至十点,下午两点至三点,放学时间滞后两个小时,母亲除了做饭还有大量的农活要干,她总是把给我留的饭菜装在两个大碗里,把碗放在锅里,往锅里掺一些水,再往灶里加一些柴火,我回家时饭菜总是热的。冬季时老是吃红薯,吃多了就口吐酸水吃不下去,母亲会把蒸红薯捣成泥,加少量糯米粉或面粉,揉成汤圆,煮在菜汤里,味道香甜滑嫩。在自留地干活时,她总会带上我和两个弟弟,边干活边给我们讲老祖宗传下来的故事,也给我们唱一些民间的老歌,那时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我们也一无所有,但因为有了母亲的声音,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身边。

年复一年的平淡岁月,我二姐慢慢长大,她也学会我母亲做食物的一切技能和爱心。在幸福的包裹下,我完成了自己的学业,走进了城市,见了太多美食后,我开始感觉母亲的食物是那样的土气上不了台面,我的胃和味蕾开始接受城市的改造,并彻底冲入了美食大餐的海洋。几十年过去了,我跑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也吃遍了各地的名菜大餐,然而却越来越味觉钝化。中年过后,儿时的饮食记忆逐渐苏醒激活。

每个人的生活都与自己的内心世界有关,母亲的食物是我们内心世界的起点,让我们区别于别人。老之将至,世俗名利逐渐退回到远景,各种美食大餐也被我们逐渐厌倦,我们的饮食连同我们的心灵,需要回归儿时的纯真。

1989年,母亲彻底离开了我,我二姐也远嫁外省,她们带走了我熟悉的食物,老家就慢慢成了记忆。现在我仍然经常回乡下老家,乡下的老屋也早已倒塌,因为儿时的记忆没有了载体,每次回去我觉得只是个过客。

其实母亲的食物承载了儿时生活的全部,也承载了无限的母子之情。岳母听我谈起儿时母亲给我做的葫芦擀面、肉丝葫芦汤配火烧馍,便专门去买葫芦给我吃,是想力所能及给予我一些母爱。所以,即使有些苦我也全部吃下去了。葫芦的味道如同儿时的生活,有些微苦,但后味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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