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庄稼地的路,他每天在走。
吹向周秦坡东台的那些细风,吹一阵子,歇一阵子,它把路旁那些闲长的树也撩拨着。一树槐花呢,就飘洒起来,在空中飞舞,后来,就洒在了通往庄稼地的路上,洒在那个去看望庄稼的人身上。跟多年前的某一天早晨,没啥两样。
那个去看望庄稼的人,弯着腰,背着手,轻咳两声。他的头发,早已花白,额上,满是岁月的褶皱,肌肤与脚下的黄土地早已融为一色。此刻, 他左右摆动着身子,悠然自在。显然,他熟悉路上每个坑洼的地方,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或者骨骼。
树上的鸟雀们鸣叫,或者嬉闹,时而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从一个枝头跳向另一个枝头。是麻雀,是黄鹂,是布谷鸟,它们说些什么话,树能听懂,庄稼人也能听懂。崖畔的榆树、野桃、迎春花们,像头发一样,在各自的季节里疯长。那些带刺的、歪歪斜斜的酸枣树枝,使那个去看望庄稼的人想起了年少时,他曾经在台塬上偷人家地里的红薯,可刚吃几口,就有人大喊着追了上来,吓着他只得从崖畔跳下去,那一次,他的手脚被划破了。脸上,胳膊上全是伤,就连衣服也被酸枣刺划破了,他忍着疼痛,胆怯地顺着土墙根回到自己的家里,但还是挨了训。父亲说:“庄稼人咋能去偷庄稼人呢?”这句话,后来他记了一辈子。
风走了一阵路,半天也不见麦地,这使那个去看望庄稼地的人,心里多少有些着急。有几年,槐树苗挣钱,庄稼人就在地里栽上了槐树,第二年,枫树挣钱,庄稼人就挖了槐树栽枫树。再过一两年,桃子挣钱,庄稼人又挖了之前的树,改做桃园。庄稼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土地里刨腾着,有栽种时的希望,也夹杂着赶不上趟的怨气。甚至有几年,他怄了气,把土地真的就荒了。那些燕麦呀,耗子草呀,狗尾巴草呀,碗碗花呀,还有那些叫不上名的野草花,尽情地占据一些庄稼地,肆意疯长,争着完成自己短暂的一生。过去了就过去,谁还在土地上,不折腾几件事。
眼前,终于看到自己那片半黄的麦地,这使那个去看望庄稼的人心生愉悦。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地头,缓缓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一颗麦穗,那个绿中带黄的麦穗,吸收了日月精华,颗粒饱满。他心里亮堂,也只有静下来与麦子一同呼吸,一同说话,才能读懂麦子的馥郁芬芳。一只瓢虫顺着麦杆朝上爬,麦芒一弯腰,瓢虫又跌落到了土地里,它迅速翻了身,又顺着麦根朝上爬,这是瓢虫的生活,是麦子的生活,也是庄稼人的生活。
这片土地上,人与麦子打交道,也就几千年的时光,庄稼人熟悉麦子的脾性,甚至比过自己的身体。啥时播种,啥时浇灌,啥时拔草,啥时收割,啥时磨面,都会被庄稼人记住。人一生,吃多少麦子,干多少事,都是定数。
那个去看望庄稼的人,路过打麦场时,被一座瘦小的麦草垛揪了心。或许,麦草被点燃后驱寒暖炕的功效,早被人遗忘了,这不是麦草的错。躺在打麦场一角的碌碡,长满了青苔,那个碌碡有多少年没有碾过麦了?他想,麦场一定记得数字。它曾被人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村里的青年说:“庄稼地少了,要碌碡没啥用。”有人甚至曾开来装载机,要把碌碡掀到沟里去。是他冲上去挡在装载机前,他说当年,乡亲们用麦子从邻村换来的碌碡,是他与堂兄用了半天时间把碌碡掀回来的,它在麦场滚了几十年,一个村庄的人都靠它,它无非就是歇歇而已,又何必结束它的生命呢。于是,碌碡又躺在了今天所在的那个地方。
顺着这条路朝北走,是一棵上百年的皂荚树,离皂荚树不远,就是村庄的坟地。多少年来,那里埋着村庄死去的所有人。他时常会去看望那片坟地,他寻思着,在爹娘的脚下,给自己寻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过去,也就是他的多半生里,他都在想如何走出村庄,离开这片土地,可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走出去。村庄的生死太多,刚刚喝完某个孩子的满月酒,没几天,就要穿孝戴白的,去埋掉一个死去的人。有时,他会忘记那个坟堆里埋的是谁?于是呢,就去看那些碑文,而他的眼睛木了,就用衣袖擦拭墓碑,看碑文,忽然就想起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哦,原来,许许多多的人,都是他与乡亲们,在吃完一顿臊子面后,经过他们手里的锨,经过他们扬起的黄土,被深深埋在了这里。原来,土地是庄稼人的起点,也是庄稼人的终点。
回过头,他再看那条通往庄稼地的路。这路歪歪斜斜、凹凸不平。这是世间的来回路,作为庄稼人,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永远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