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对面的园子里,有一株白玉兰;每到春天,它总是最先报着春的消息;园子里大片的牡丹,此时还都只有青嫩的叶芽透着新鲜。于是,那满树的玉兰便先在这牡丹园里抢尽了风头。
我在玉兰树下的一条长凳坐下来,阳光正好暖暖地晒着我的脊背,倦意便轻飘飘地袭来。有花袅袅地落下,轻得没有一丝的力气,滑过我的鼻尖时带着痒酥酥的舒适。这舒适似曾相识,仿佛是梦里才有的感觉。
那梦里有故乡——生我养我的白鹿原。原上的一座小院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树上开满了小小的、淡黄色的柿子花。这柿子树的年纪,许是比我还要大很多的。在我的记忆里,它便静伫于我家的小院。平日里唯有在初春,总是能想起它那开满了一树的柿子花。
不知道是春天的哪一个早晨,那些柿子花就仿佛约好了似的,齐刷刷地开满了枝头。我从梦里醒来,透过被雾气洇染着的窗玻璃,看那绿蓬蓬的柿子树上,仿佛一夜之间便缀满了淡黄色的小小的星,竟然有些壮观。
事实上,柿子花很小,也并无太多的清香。柿子树是有意要护着它们的,所以便在每一个花蒂上生出四片结实而宽大的叶来,实实在在地包裹了那一小朵淡黄的花,像极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依偎着静静熟睡的婴孩。孩子恬静而满足的笑,便是那朵小小的柿子花。她开得安静极了,柔软极了,丝毫没有想要搅扰这个世界的意思。只是在那呵护着她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地生出四个瓣来。这花瓣也是怯生生的,并不敢肆意地伸展,弓背低头,谦逊的模样。就连露出花间那一抹淡黄的蕊,也是娇小柔弱得仿佛禁不起一丝的风雨。
幼时的我,立于柿子树下,望着满树星星一样的柿子花,却总是在春天的阳光里期盼着一场风雨。但春天的风雨来得总是那么调皮,时常是在我的睡梦里,悄悄地来到了树的枝头。至今我也不知道这娇弱的柿子花,是如何在一片淅淅沥沥的春雨之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些呵护着她们的怀抱。像极了长大的孩子要离开母亲似的,母亲伸着手,却什么也抓不着,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吧?也不知她们有没有流过泪?有没有伤筋动骨、撕心裂肺的牵挂?有没有把那叮嘱不完的话说了整整一晚上?
总之,当我从梦里醒来,隔着窗子看向外面的时候,已是落叶纷纷、遍地的嫩黄。这总是我最欢喜的时候。头也不梳,脸也不洗,从屋里跑出来,院子里尽是细雨之后土地的清香。落了一地的柿子花,就躺在这一片清香之中,此时她们刚刚离开了母亲的怀抱,还带着母亲的体温和味道。我踮着脚走在她们的中间,生怕踩伤了她们似的。但她们却左拥右抱地朝着我来了,紧紧将我环抱。我弯腰捡起一朵来,颜色还是那么鲜艳,嫩黄嫩黄的,花朵也依旧饱满,像少女的脸庞,吹弹可破一样。夜晚的雨滴尚未褪去,细小的雨珠藏在花心里,是娇羞的模样。
母亲拿着一骨碌线从屋里走出来。她说,这柿子花是春天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落在地上的柿子花,像一个个圆润饱满的珍珠,母亲把它们用线穿起来,穿成花环和手环,戴在我的胸前、手腕上,我在树下"咯咯咯"的笑声至今恍然在耳边。母亲又做了一个花环,这回她把这花环挂在了我的耳朵上。母亲的气息暖暖的、甜甜的,贴着我的面颊。那气息至今依然还在我的鼻翼间,如同那些闭了眼就可以看见的柿子花环,这一辈子怕是要永远地贴在我的胸前了。
我问母亲,这些柿子花为什么会从树上落下来。
母亲说,这柿子花下藏着圆圆的小柿子,只有柿子花落去了,小柿子才能长得大。
我站在柿子树下,望着满树星星一样的柿子花。母亲还说,我就像那花下藏着的小柿子,她便是那长着长着就要落进土里的柿子花。
一阵风轻轻地吹来,树上的柿子花飘飘地又落了下来,有一朵正滑过我的鼻尖,带着痒酥酥的舒适的感觉。
我十岁那年,母亲带着我离开了白鹿原。听说,那棵柿树在我们离开之后不久便死去了。但我总是想起它,尤其是每到春来的日子里,落花飘过,宛如是它的味道,这味道犹似不可再见的往事,岁月的风总是不请自到地把它们送到我的梦里来。
如同在这个初春的日子里,玉兰花纷纷飘落,落在我的眉间,也便落在了我的心上。
想起季鹰见西风而思归,我也想再回到生我养我的原,回那座原上的小院。只是小院已改,柿子树不知去向,母亲也早已化作了尘土。纵然归去,又该到哪里去找我那为我穿着柿子花环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