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上的记忆,大抵深刻而又牢固。不然,我何以对糊饽这种吃食竟到了偏执的地步?朋友们笑说这有啥好吃的,口粗。而我,则要无比郑重地叫上一碗,凝神片刻,这才一口一口咀嚼起专属于我的那份执念。
我九岁那年的腊月,一天清早,父亲照例从屋梁上的大笼里卸下来一袋干核桃,要扛到亭口去换一把碎钱置办年货。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亭口原是古丝绸之路上西出长安的头一个驿站,拥有两千余年的商旅繁华,曾以民风淳厚、童叟不欺著称。我只晓得出了堡子,穿过程家坡、六十湾,再翻下漫长而陡峭的乔家山,经后洼到达芦寨,渡过泾河就到了亭口。那里车马往来,是家乡一带庄户人家出售土特产的首选之地。此前,由于路远坡陡,父亲从不允我跟随,那天却破天荒唤我同行,让我惊喜得手舞足蹈。
半道上,父亲许诺说当天要是顺顺利利卖完核桃,就带我下馆子,吃一顿亭口有名的糊裹馍。一听糊裹馍,我立马停下来,嘴噘脸吊,一脚一脚踢着竖在路边的小草人儿。所谓糊裹馍,在我的经历里,就是将入口难咽的高粱面馍馍切成小块,裹上一点金贵的细麦面,下到一锅白菜萝卜里煮开,调上盐醋辣子果腹的一种日常吃食。但凡母亲做了这种吃食,我就发愁得掼东掼西;而父亲则一面弄出呼噜呼噜的响声,一面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一声声吹嘘他小时候吃羊肉糊裹时的痛快淋漓,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激发我的食欲。
父亲一手攥住口袋,一手牵了我说:"馆子不同家里,肉香,汤糊,油汪,馍白,吃了你能念想一辈子。"我将信将疑中涎水浸了一嘴,一路走一路想象那碗糊裹馍会长什么样子,可直至抵达都没想出个子丑寅卯。
紧临西兰公路的亭口集市,果然异常热闹,车马行人川流不息,大喇叭声震山岳。不到一袋烟功夫,我们的核桃就有了买家,是个年轻的卡车司机,黄衣蓝裤红袖章,说一整袋全要。这可是个利索买卖,父亲满脸憨笑着抓一把递过去:"你尝尝,皮薄仁满,一捏就破,要多油嘴有多油嘴。"红袖章捏了几个吧唧吧唧嚼完,跟父亲你一声我一声讨价还价。父亲按行价要了十二块,红袖章说十块。父亲说十一,红袖章拍着手说就十块,卖就卖不卖拉倒。父亲回眼看了一下满街的干果摊子,说十块就十块,要在地里,还不吃个三块两块。红袖章一边往车上去,一边招呼父亲把核桃搬上车,隔窗递过一张卷成筒的十元票子,轰隆隆车开走了。父亲隔着布腰带把票子塞进棉袄口袋,用手压一压,很满足地跟我说:"走,先吃。"
馆子开在老街,灰瓦松塔,木板铺面,窗棂门框上的黑漆斑驳着岁月销蚀的痕迹。老板迎面竖起两根指头高声招呼:"两碗?"父亲欠身谦笑说:"一碗。"老板高唱般问:"好嘞!素烩肉烩?"父亲笑眼盯向我说:"肉!"
我终于见识到父亲经常吹嘘的那种糊裹馍了。亮汪汪一层红油中,粉的肉片,青的粉条,绿的青菜,黄的豆子,白的面筋、豆腐、馍块,随扑鼻的香气直钻我的眼睛。这种勾引太过猛烈,以致我的口水没羞没臊地挤出嘴角,哧溜挂了下来。然而我动都没动筷子,贫寒让我早早学会了克制。父亲见状催促说快吃,我说你也吃。父亲说他吃过了,这一碗全是我的。我知道犟不过父亲,当然更经不住诱惑,操起筷子便刨起来,头一口就被呛得眼泪汪汪。真香啊!肉烂,汤浓,馍片筋道,面筋饱满,粉条滑溜得在舌头上直打滚,就连寻常的黄豆都嚼出了肉的味道。莫说一碗,就是再来一碗我也能吃他个底朝天。
后来,当我吃过了西安、合阳、韩城,乃至宁夏、河南等地的糊饽后,方才明白这种蒙元时代游牧文化与农耕文明融合的美食,原来正是家乡糊裹馍的前身。只是在家乡,它何以会沦落到那样简陋而潦草的地步呢?
而当时,我只吃了一半便把筷子一掼,长出一口气说:"饱了。"父亲脸一唬,把筷子往我手里硬塞,攒眉斜眼地训斥:"咋不听话呢?赶紧,还要办年货哩!"直到看着我喝完最后一口汤,这才心满意足地咽咽唾沫,抬声吆喝老板结账。父亲的那声吆喝底气十足,连老板都给逗笑了,过来瞅我一眼说:"这饭量,长大能弄大事!"父亲骄傲地一笑,腰一提,手从腰带插进去,摸摸索索掏出来那张卷起来的十元钱,手一挥递过去。可别小瞧了这十元钱,它少说也能割五斤肥肉,称两斤老盐,一瓶煤油,买一把洋糖,运气好还能捡几斤落场粉条的便宜,提溜着走回村子,人就咋都不短精神。
老板问:"没零钱?"
父亲说:"找!"
老板接了,抠展,桌上一撇说:"换一张。"
桌面上,一张半截儿纸币可怜巴巴卧到那里,缩头缩脑瞅我们的眼睛。父亲的黑脸膛霎时变成炉眼里的煤块,腾地闪出了火焰。
不堪之状可想而知。一面是老板和众多食客的质疑和侧目,一面是父亲的急火攻心和赌天咒地,情形一度近乎失控。最后还是明白人给指了一条出路,让把这张半截儿纸币拿去信用社兑换,我便做了人质,眼睁睁看着父亲勾下头踏进寒风。
我缩了肩,把头深深埋到胸前,咬牙切齿地回想着那个红袖章的模样,悔恨交加。有食客说他就碰到过这种人,把娃往馆子一撂再也不来闪面,说完哈哈笑问老板:"小家伙这饭量,你养得了?"老板打量一番我,嘴一咧喊:"那就卖了,咋还不值两毛五!"我又急又气又怕又恼,斜了眼一下一下剜他们。一个戴顶破瓜皮帽的老人坐过来,扬起棉絮翻飞的胳膊拍拍我,冲老板说:"就叫娃走了,积德哩。"老板脸一沉,不屑地说:"你有资格说话?老地主!"
一直等到日头翻过了西山,父亲才哧啦着脚底板回到饭馆,用攥在手心的五元钱结清了饭钱。集市早散,再说也无心采办,我跟在父亲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那之后,父亲便再也没带我赶过集。母亲则常常会以这件事打头,数落父亲的各种缺心眼、不赶趟,活该受艰难。
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天,父亲满口只剩几颗老牙了,我载父母回乡访旧。途径亭口时,他猛不丁就说想吃一碗糊裹馍,可惜我们找遍了饭馆也没有卖的。一打听,都说现在谁还吃这个。父亲有些失落,一路上怏怏的,回到祖居才幽幽地跟我说,奶奶去世前谵语中,还念叨一口糊裹馍呢;爷爷临终前的最后一句交代,就是新麦下来后,让给他的灵前献上一碗亭口那样的肉糊裹。父亲最后叹了一口气说:"我小时候,你爷你奶没少做亭口那种肉糊裹……"我心里蓦地一震,这才明白了那碗糊裹馍在父亲心中的温情和苍凉。谁料这年冬天,父亲便带着他心中的温情与苍凉,悄没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如此,恒居我味蕾的这份记忆,便成为挥不去的乡愁。岁月愈久,执念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