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莲蓬低头的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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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3文/阮德胜情感

我读初中一年级的暑假因为吃莲蓬,差点丢掉了小命。此事应了奶奶的话:“青莲子胖枣,不吃最好。”

荷塘对人的诱惑莫过于莲蓬,它能吃,而且是拿过来就能吃的那种,省却多少由生到熟的繁琐。在“人是铁饭是钢”、恨不得胃长在牙齿后的年代,吃是最大的需求甚至成了为唯一的需求,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在为吃而努力奋斗着。试想想,遇到了一个荷塘,里边细细的荷杆顶着硕大脑袋的莲蓬,是何等的快意。伸手揪下一个,掉过头来从中间撕去后半截锥体似的部分,莲籽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整齐地摆阵,挡眼便能看出它们各自的饱满度,从边上掰出一颗,捏滑掉海绵般的包衣,剥开深绿的皮壳,便是嫩白的莲籽,扔进嘴里,两排板牙一挤便挤出满口甜香。若肉质老了——老吃家仅凭着舌头就能判断出来——得咬开成两瓣,舌尖将中间宛若睡婴的芽儿顶出来吐掉,再嚼咽时增添有粉感,否则会苦的。

莲蓬是荷的顶层设计。莲蓬是花的终极成就。

1985年春冻之后,有位在生产大队油坊打过榨、卖过油的姚姓“机灵”人,三天两头地往我家跑,跑来就与已经从乡办企业辞职回家种地的父亲“大展鸿图”。尽管家庭联产责任制已经让包括我们小村庄在内的农民获得了温饱的希望,但改革开放的幸福劲风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各家各户的门窗。也实在是因为子女都是伸手要钱的读书郎,父亲在母亲心疼的眼光里还是点下了头。姓姚的之所以如此看重父亲,是因为父亲当了几十年乡村老会计,在七里八乡有好人缘。姓姚的是“油耗子”,怕拢不住人。果然,父亲的加入,姓姚的一兄一弟,还有另两位青年,都愿意成伙。

六位热血贲张的青壮年农民,在秋冬的一个午后,跳进了齐胸深的大泊湖,他们要围湖造塘、养鱼富家。大泊湖是个天然湖泊,向来都是它有什么,人们才能去取什么,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去改造它。至于湖,有人说见过筛子大的乌龟,有人说见过胳膊粗的蚂蟥,当然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见过水鬼,但它确是水草、蒿瓜、荷莲等野生动植物的天地。

我亲眼看到父亲他们的苦。说是他们六人,其实六家人都参与了进去。他们学着生产队挑秋浦河大堤的战天斗地精神,吃住在湖里。我第一次去给父亲送菜,他们已经从泥里挖泥、又从泥上垒泥,硬是围起了二十多米长的堤坝。父亲从泥沟里上来时,仿佛刚打了几个泥滚,全身只有眼睛珠子是干净的。一位姓张的青年上岸来,还没来得及吃饭,下巴搭在锹柄上站着便打起了呼噜。父亲在脱下专门用车子轮胎做的靴衣时,倒出了半桶水,他的下半身全是湿的,靴衣里倒下的水和他的身上都冒着热气,一双脚泡得寡白寡白的,皱得像松树皮。这时,已入冬。他换上一身旧绒衣,将湿衣对着太阳铺在一大片枯死的荷叶堆上。他们在每开一节泥沟前都要先清掉这些枯荷,还得拖到湖中仅有的一处高地上。父亲快快地吃完饭,又穿上走一步“唧咕”一声的靴衣下到泥沟里……一秋一冬,两个季节,六人一天不落地戽泥筑堤,终于完成了他们长城般的愿想,一个近百亩的鱼塘终于从几千亩的大泊湖围了起来。父亲却病了,一直病到第二年放鱼苗的时候,才好。各家平摊的六百元鱼苗钱,是母亲从三个亲戚家借来的。

大泊湖成了全家人的希望,然而圩区人都讲:搞鱼河是天晓得的财意。当年,皖南迎来百年不遇的洪灾,一二三就让大泊湖吞了我们的鱼塘。父亲拉着脸说,看着塘里的鱼摇着头摆着尾地从堤上而过……可想而知,年底收成的几百斤野杂鱼,连半边本也找不回来。痛定思痛:堤坝矮了!于是,六家又战斗了一个冬季。苦力总算没有白费,高高的堤坝抵过了来年的雨水,湖里却疯长起了荷叶,挤得鱼儿无处藏身,开始天天几十条地翻白肚。他们将鱼塘二一添作五地划了六片,分到各家去打荷叶,父亲领着放假在家的我们下了湖。其实,我和哥哥在采莲蓬,只有父亲和姐姐打荷叶。那是我一生见到莲蓬最多的年份,小船划进去,绕着船舷一圈,便能采下一大筐子。那一年,我家光卖莲籽就卖了三百多块钱。我是边采边吃,头一天吃得午饭和晚饭都没有进米粒,第二天照旧,到了晚上开始拉肚子,拉得全是绿水,第三天早上人就起不来了,母亲吓得把大队卫生室的医生叫来,他说再拉就要脱水了,结果挂上两天点滴,才有了气力。

大泊湖在第三个年头开始有了收成,姓姚的却想了鬼点子,他吵着要分开经营。第四年是他们仨兄弟,收成极好,鱼压满了塘。第五年轮到我家在内的这三户,先是托下他们头年余下的不大的鱼,之后放鱼苗。待我们三家到了年底也准备捞大鱼、托小鱼时,乡里要收回鱼塘。谁曾想,姓姚的私下做主只签了五年合同。冬天的小鱼只是小鱼,价钱不到春末鱼苗的三折。我们三家基本又白忙活了一年,脾气好得三岁小孩都不得罪的父亲,这次咬着牙对姓姚的说:你太不是人了!姓姚的后来还以塘主的身份找乡里“吵”了四千块钱的围塘费,独吞。

父亲之后几十年,不谈养鱼的事,我却记忆深刻——我吃了莲蓬的苦,更进心了父亲在大泊湖吃的苦。

再次与莲蓬遭遇,是在北京。从军的二十多年,我去得最多的城市便是北京。先年,每每到此必与一朋友联系。他擅工艺设计,我好文学创作;他唯美,我粗犷;他编辑,我实习……我俩能成为朋友,令略知我们性格的人诧异。我们的友谊是从一付耳环开始的。一个周末他要回山东看望母亲,便买了一对18K耳环,我知道后责他为何不买足金的,若钱不够,我愿借他。听了我的言语,他也有了悔意,可是又觉得买了咋能退?我便拽着他到长安商场。前后与售货员才说到一半,人家便给换了。可见,孝心是相通的。岂料,他此次回家,母亲戴上耳环,不多天便去世。他欣慰,我为他坚持。还有,他对自己的艺术原本保持着顶格式的自信,但走向市场的时候,四处碰壁,这时他试着接受了我的批评和建议,之后一帆风顺……到了京城,他对我高接喜待,我也将他视为实心朋友。尽管他多次让我直接住到收拾得跟家一样的工作室里,但是我没有,我知道我若住一宿,他会将床折腾一周。让朋友折腾的朋友不是朋友。后来的后来,他狠狠地“折腾”了我一回,我便果断地放开了他的手,他几次又伸手过来,我不敢去接。

2010年,我准备转业,四十岁还去报考了军艺研究生。十月的一个凌晨,朋友从西客站接我去了工作室,他补觉时,我做早餐——之前几次都是如此。正往厨房时,看到懒人沙发边的画缸里胡乱地插着几十根枯黄的莲蓬。我想都没想,从中抽出一个大的,折去下边的杆了,将带着“哈哈”响的莲蓬扔进砂锅里,做起茶叶蛋来。因为茶叶里有单宁酸和生物酸碱成分,它与蛋在一起,会影响蛋白质吸收,还会导致人的贫血或缺钙。而用莲蓬做茶叶蛋,不仅少去这份担心,而且色味不变,还增一份清香。这是我刚学会的,也想在朋友面前露一小手。

当朋友从卧室出来,吸着鼻子问哪来的这么香。他前脚进到厨房,后边便听到他的大叫。他喊着我的姓名,甚至夹着粗口,朝我大发雷霆——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连连质问我,那是莲蓬嘛?那是美!一个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怎么能把美当饭吃?他还婆娘般地喋喋不休叨着他何等艰难地托人从湖北搞回了这么一堆“艺术”,结果被我煮了……看他那真生气的样子,我收起了无所谓,给他道歉并承诺很快给他搞回室内三倍多的枯莲。他喝了稀饭,吃了鸡蛋。他去上班,我去考试。

回到部队驻地,我头件事便是到黄河孟津湿地给他折了五十棵杆子粗、莲蓬大的枯荷,层层包好,托运给了他。

次年秋,我进京读研,朋友依旧开车来接我。话谈不几句,他摇着头陶醉地说莲蓬蛋太好吃了。原来,我寄的枯莲蓬,还有他屋里的那些,在近一年中,全煮蛋吃了。

美是能当饭吃的,至少可以下饭——这也算是莲蓬给我的一种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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