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童年,总想起外婆家的大院子,童年的快乐,来自那里的一草一木。
外公把细长的竹竿相互交叉,立起一排排篱笆,黄瓜藤、丝瓜秧顺着篱笆绕成一张漂亮的花布,垂在柴屋旁。杏树下长出一棵李子树,五六棵粗壮的白杨,连同参差不齐的椿芽占满了院子的东南角。
东屋边的空地上要种南瓜,于是立起木桩,搭起棚架。瓜秧顺势攀爬,爬满了每一个木桩。
外婆从河西移来了枸杞,枸杞枝为青磨台撑起了一把带着红点的绿伞。外婆说,我四五岁那会儿,爱爬到磨台上,仰着头咬枸杞子。
外公砌了小小的饭棚,黄泥混着切碎的麦秆,刷出鼓鼓的墙,一扇几十年前的木窗棂嵌在泥墙里,红砖围成的烟筒恰到好处地伸出头来,棚侧移来一株石榴树,又种上了兰花。外婆用柴火烧了一辈子饭,那厚乎乎的烟顺着烟筒爬上来,绕着石榴树梢飞出去。
外婆在耳房窗外栽上月季,月季花抵着墙开,内敛的红骨朵配上青灰泥的墙,衬得小院有情有义……
外婆的心思都用在了布置小院上,矮笨的磨台旁卧着一方青石,滑亮的青石上晒着外婆的针线篓,用玉米糊糊浆的鞋面布歪在石板上,她用一根粗针穿透厚厚的鞋底,手指一绕,四股线迅速进入了战斗地。
外婆从伏天就开始一针一针纳鞋底,在鞋垫上绣各式各样的花。十冬腊月,外公脚下还开着红艳艳的花。我上大学后,还会收到外婆寄来的鞋垫,几百双鞋垫摞起来,从半个手掌的大小停在了不会变的尺寸。
后来,外婆告诉我,人都有念想。外婆把她的念想放在了哪儿?
磨断了绳子的快板,油污污的葫芦瓶,几件旧旧的汗衫,七零八碎的布头……这些老物件被外婆收在一个竹篓里。她说:这是那俩小孩的,他们丢了我就拾回来。他们一个嫁为人妇,一个狠心撇下我走了。
外婆原是在收集对儿女的念想。她曾咬牙挺过一段苦日子,又在一个本该平静的早晨,不得已面对儿子的离世。这一辈子走过那么多路,受过那么多委屈,原来悲喜和孤独都可化为念想,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后来,我猜测,这世间千万人有千万种念想,它和时间同步而来,却比时间温暖、绵长。小院,就是我对童年的全部念想。
写到这里,我想起青瓦、白灰墙,想起深深巷子里那条花路通向外婆家的门……我想再写写它的美,再写写我爱的那些人、那些故事,那些说不清的念想,再深挖,竟是满满的酸楚。
王国维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控制不住地想念那漂亮的小院,那满是花果的土地,以及外婆的绣花鞋垫,那里有我最初看到的人间,我在那人间里寻寻觅觅,从蜿蜒岁月里走过,捧着所有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