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以后,大哥的养老成了他最大的心事。
父亲十九岁当老师,六十二岁退休,教了一辈子书,为学生的教育,包括我们姐弟几个教育操够了心。现在退休了,我们也成家立业了,本以为他再也不要操心了,没想到大哥的养老现在成了他最放心不下的事。
大哥不是我亲哥,是堂哥,大伯的儿子,只比父亲小几岁。大哥小时候没上过学,一直在家务农,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大哥生性木讷,脑子反应慢,遇事没有主见。大伯大婶在时,一家在一起还好,后来大伯大婶走了,大哥形单影只,生活就日渐困难。父亲常常背地里接济他,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随着年龄增长,大哥越来越老,生活渐渐不能自理,前段时间被送进了养老院,父亲一直放心不下。
我决定带父亲去看看住在养老院的大哥。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车开出城,东边的天空刚露出一抹亮光。宽阔的马路很寂静,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路两旁的冬青树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远处田野铺上了一层白白的霜。虽然在车里,还是能感觉出外面的寒气。我打开空调,让车暖和些。父亲坐在副驾驶上,眼睛呆呆地看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
出城大约五公里,来到一个加油站,旁边一栋灰色小楼,掩映在树丛中,这就是大哥所在的养老院。我们停车,登记,穿过一个不大的院落,来到楼内。大厅里干净整洁,大理石地面,光滑平整的墙壁上写着“关爱老人,安度晚年”几个大字。楼梯口挂着花篮饰品和雅致的中国画,令我有点意外。
我们乘电梯上去,直奔大哥住的五楼。五楼厅不大,但走廊很宽,上面同样挂满了各样的风景画,还有花篮花瓶,似乎走进了一个装修精美的宾馆。走廊的尽头,是宽大的玻璃窗,一套沙发椅,两位老人正坐在那下象棋。我走过去,他们冲我微微一笑。我看了看窗外,一片萧瑟,这里却温暖如春,似乎是两个世界。
很快我们找到了大哥的房间。推开门,一股热气涌了出来,墙上的空调在呼呼作响。空调下,一张大书桌,上面液晶电视正放着古装剧。两张大床,一组衣柜,一个独立卫生间,窗户明亮,墙壁雪白,完全是按宾馆双标间标准设计的。大哥还没睡醒,父亲把带去的礼品放在床头,我去卫生间洗手。打开水龙头,水居然是热的,冲在手上很暖和,我有些惊讶。出来时,父亲在和大哥聊天了。大哥说,这里的人很随和,无论是管事的还是服务员,都很好。父亲说,那就好。大哥说,这次把我的粮补证、医疗证、五保证都带回去,估计以后用不上了。父亲说,不一定。大哥说,是院长和我们说的,他说一直让我们住到临终,吃饭、看病都不要钱。父亲说,住着再说吧。大哥说,刚开始时很不习惯,前天又来了几个村子里的五保户,现在好多了,不急人了。父亲说,习惯就好。
早餐时间到了,服务员推了一辆早餐车,在走廊上送饭。我拿了大哥的碗筷,给他打饭。两个素菜,一勺粥,再加两个白面馍。大哥说,早上就这些了,中午吃得好,有时鱼有时肉,还有汤,比我以前一个人生活好多了。看着大哥香甜地喝着粥,我看了看父亲,他也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哥。
吃完饭,坐了一会,我们要走了。大哥把我们带去的礼品塞给我,说带回去给侄子吃吧,天天饱饱的,用不着。我说,留着吧,也许能用上。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进来,是院长。院长看见我们,说,感谢你们的到来,欢迎指导工作。我说,应该感谢你,为他们提供这么好的条件。院长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是国家给每位五保户拨了丰厚的养老金,我们才有能力办这养老院。要感谢,得感谢国家。
院长将我们送下楼,我独自拐进了楼后的老年人活动的院子。院子不大,但很精致。中间一座木制凉亭,小巧玲珑,底下几排宽大的木椅,干净整洁。旁边的小池塘,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鱼游来游去。院子四周放满了盆景,挺拔的翠竹,遒劲的松柏,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奇怪树根。院子角落里,几个老人正安详地坐在那里,闭目养神。我沿院子走了一圈,怕父亲等急,轻轻带上院门,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太阳已经升高了,阳光晒在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温暖。透过车窗,我看见路两旁的树叶青翠油亮,远处的田野晶莹闪烁。我眼前又浮现出养老院整洁的房间,暖和的热水,微笑的老人,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尊老爱老是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虽然从古到今一直在努力做,但没有哪个年代能够像今天,让孤寡老人住上空调房间,用上热水,吃、穿、病不用愁。让最弱势群体过上幸福生活,是一个国家和社会文明进步的体现。院长说得对,得感谢国家,国家昌盛,才会老有所养,大哥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我扭头看了看旁边的父亲。父亲半躺在座椅上,眼睛微闭,发出轻轻的鼾声,似乎睡着了。我想,今天看完大哥,父亲该不会再为他担心了吧?养老院这么好的条件,父亲应该满意吧?他那最牵挂的心事,是否可以从此放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