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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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7文/黎盛勇故事

"酸菜面,杏子味儿!"

早餐时间,在单位餐厅门口,迎面碰着笑眼微眯的朱师。你什么时候看,他麦色的脸上,总是那份甜蜜蜜的笑意。他抬眼,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马上就满口生津。他那笑里,明白地告诉我:早餐是对我胃口的。

餐厅的长木案上,一大白瓷盆热气腾腾的面臊子 .朱师点着来人之数,拿勺子均匀地给每只业已盛好面条的碗里浇上臊子。不时地重复那句"杏子味".臊子是酸豇豆细末、胡萝卜碎钉、酸白菜心碎钉烩淡粉色的里脊肉丝。面碗里都先配有几片煮熟的嫩菠菜叶。青、红、黄、白、粉,色彩斑斓,好看。

"就是杏子味儿!"我边吃边肯定说。

朱师的样子和演员孙红雷差不多,七十多岁,穿一件中式毛料蓝制服,朱师说,这衣服厚实,是在财政上工作的二女婿给他的。腰围一条洗旧了的白围裙,脚上永远是他那双洗成灰白色的解放鞋。

有个周末,到点就只我一个人吃饭了。见朱师炒了一个酸辣肉丝,一个煎豆腐。我去门口小店买来一瓶白酒,请他喝。他酒量不大,五六杯下去,脸就红了,话也多起来。这天,我才知道了他过往的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我属羊。"他停了停,又补充说。

"我是跨过鸭绿江的。1949年,我们平利解放,是我妈叫我报名参的军,那年我才满十七岁。参加过解放安康的几场大战。抗美援朝,我们是第一批入朝的。年纪小,身子单薄,领导安排我到炊事班。后来到师部,给首长做饭。你看过电影《上甘岭》吧。里面背着大铁锅在坑道里跑的,好像就是我们炊事班的人。有一回,天气有雾。我隐隐乎乎看见有个人在厨房里往菜汤里放了什么,那个人一闪身溜走了。我们炊事班有一双银筷子,是专门用来验毒的。我把银筷子往菜汤里一插,拿出来,筷子变黑了。我就叫通讯员去报告。破了投毒案,特务也抓到了,我立功受了奖。部队攻汉城的时候,我眼睛被敌人的毒气弹熏坏了,十多天里,啥也看不见。腰部也受了伤。一块弹片楔在脊椎骨里。军医说怕伤了神经,没敢取。我被转移到后方医院治疗。我脑壳里啥都记不得了,就和原部队失去了联系。伤好后,我留在后方医院搞后勤,后来也做饭。战争结束,1958年回国。本来是留在北京军用机场的。我没得文化,只晓得要求回平利。组织先是安排我到城关镇当武装部长。你想一下,我哪干得了这个。没敢接手,要求换个趁手的活路。就把我安排到县招待所。上世纪60年代,我妈是居委会干部,是她再三要求,我们全家下放到了农村。1978年,落实政策回到城里。工作一直没牢靠好。文教局要一个临时厨工,我就来了。1980年,才按政策办理了退休手续。跟我一起的战友牺牲了好多,我能活到回国,见到家里人,还结婚生儿养女,已经很知足了。什么退休离休,钱多钱少,我都不在乎。我从没找过组织上,也不想跟人说。回国的时候,是贺龙元帅接见我们的,还跟我握过手。"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偏偏".朱师常把这句话在嘴边上念叨。每年白露节气一过,朱师和小城里家家户户的主妇一样,就忙着买红辣椒乌辣椒泡坛子。坛子里蒜薹、豇豆、青的红的辣椒、胡萝卜、白萝卜、白菜心、莲花白、紫甘蓝、小黄瓜、芹菜秆从来不缺。 伙房里凡炒牛腩、炒羊肚、炒鸡杂、烩鱼,都配有泡酸菜。酸辣猪肝儿、酸辣腰花儿、酸辣回锅肉、酸辣鸡块儿、酸辣肚片、酸辣烩小鱼、酸辣土豆丝,都是朱师的拿手好菜,大家都喜欢吃。

泡菜的坛子,朱师是托单位的司机老洪从邻县竹溪蒋家堰买回来的。朱师跟我说:"往日儿,我们平利挑货郎担卖的,你一问,是河南人。赶着马车卖窑货的,一问,湖北竹溪蒋家堰人。"他描述说,买家看上的要试水,盆里装着清水。卖坛子的抽出一张火纸来,呲溜划根火柴点着,就火苗子烧得红堂堂的时候,丢进坛子里。猛倒转坛子口,朝下扣到水盆里。盆里的水"扑哧"一声,就都吸进坛子里了 .朱师学着买卖双方的口吻说:"这个好的,要了!"卖坛子的说:"你放心,我这一车啊,十拿九稳,都是叮咣咣的好货!"朱师说,试水不漏气的,证明坛子没得气眼眼。

单位后围墙根下,原留有一绺留种花的空地,朱师抽空就在那块地里拾掇。分厢隔行,打理得行是行,拢是拢的。一年四季,高高矮矮,青枝绿叶。鲜的吃不完的,他都泡进坛子里了。

厨房五个泡菜坛子,都是朱师的宝贝。往坛子里添菜、加盐、坛沿的清洗、加山泉水,都是朱师一手操办。他从不让别人动他的坛子。他说"油手坏菜!"同事家里的坛子坏了,也都是来找朱师领教。他说:"坛沿不能干水,要是干了水,坛子起了白花,也不怕。倒点好烧酒进去就好了。"

"今天有雨!下乡莫忘了带伞!"

朱师预报天气也是一绝。他的预报,比手机上的预报还准。他的腰伤处,那没取出的弹片变天前就作怪。腰一疼 ,他就知道天会下雨。平日里缓解腰疼,他就靠喝点酒来麻痹自己。他说,他在家,每天晚饭吃得很少。饭前,雷打不动,要就着一碟滴了小磨香油的泡菜,喝一杯加了三七、鸡血藤、鹰爪枫之类的劳伤药料的小甑子酒。喝到脸红微晕为止。然后,由老伴陪着,两人到操场坝儿散个步。他老伴是个胖子, 身材比朱师傅略高。不时一同陪伴的,还有他的两个带着外孙子的闺女。

" 山大王啊,坐山堂,烟秋(醺)火炕。哈巴狗,是我的哼哈二将!四季豆汤洋芋,无人限量。老南瓜,蒸干饭,赛有蜜糖!顿顿精光!哎!哎!"

朱师平时就喜欢哼这几句地方戏弦子腔的调调,说是哼着有滋有味儿。他还爱赶热闹,经常和在红白喜事的唱歌班子里玩。他不好意思地说:"他脑袋被炮弹震过,有毛病,记不住整本戏,唱功不行,上不得正式场面。"他不无羞怯地说:"在班子里,我就是个打小叶子的。我不图啥,有时候,人家给两包烟,我也拿着 .就是图好玩。"

想朱师这样的休闲时光,也是杏子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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