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名面皮黑,我们称其为黑皮或黑蛋。对黑皮乃名认可,叫黑蛋乃名是万万不答应的,为黑蛋乃名不知和多少人生气过,为此乃名吃过亏,但吃大亏的还是叫乃名黑蛋的人。乃名有着同年龄段人不一般的蛮力,大多数人搞不过他。
该是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喜欢去乃名家玩,不为别的,乃名的奶奶摆了个茶摊。茶棚搭在一棵大梧桐树下,荒草苫的顶子,棚里放一方桌,几把凳子,桌上置一茶壶,大且笨重,杯是透明的玻璃杯,顶着裁方的玻璃,里面的茶绿澄澄的,很是诱人。我们去玩不是奔茶去的,是去听乃名奶奶说故事。乃名奶奶的故事杂乱,但主要讲的是乃名父亲的事。乃名的父亲曾是县城剧团的台柱子,他一登场万人空巷,撵着看。迷乃名父亲的人太多,但我们都知道,乃名的父亲犯了生活作风错,被贬到了窑厂抬大土。
或许就是遗传,黑皮乃名在表演上有一套,能唱会舞,演技也不错。恰好那几年,出了诸如《侦察兵》《渡江侦察记》之类战争电影,迷得我们魂出窍,看一场不过瘾,还想再看,又没钱买票,乃名就领着我们翻剧院墙头。剧院的墙头高,不是想翻就翻上去的。乃名有办法,乃名自小随父亲在剧院混,进剧院是老猫上锅台,他知道剧院僻静处的墙外,贴墙长有一棵碗口粗的青桐树。我们就攀着这棵树上墙头,之后跳下来,躲在剧院的旮旯里,待清过场,再去看枪声大作的电影。也就是在攀着青桐树上墙时,我们知道了一副对联:"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丫头嘴鸭头,鸭头咸,丫头咸。"挺好玩的,估计也是我们的文学启蒙。
我们掰着手指头算过,看《侦察兵》不少于十遍,《渡江侦察记》不少于八遍,如此一来,对电影里的情节、对话、音乐,我们都烂熟于心了。一到课余,乃名就把我们分成为两拨,一拨演敌军,一拨演侦察兵。音乐起(音乐是鼻子哼出来的),两拨子人登场,有对话有动作,精彩得很。乃名本想演个一号,但我们不同意,黑皮相,不配英雄人物。乃名只好演《渡江侦察记》中的敌参谋长,可演得太像,盖了一号正面人物。
黑皮乃名在学校出了一次大名。时评《水浒》,批宋江投降派,学校组织演《水浒》活报剧,乃名作导演,且演黑旋风李逵。黑旋风黑,黑皮亦黑,搭上了。但见黑皮演的黑旋风手持双板斧跳上桌子,大喊:招安,招安,招甚鸟安!满眼是凶光。台下同学一齐狂吼:黑皮,黑蛋,劈了宋江,劈了狗日的宋江。
乃名出了名,随之出名的还有黑皮、黑蛋。
人怕出名,猪怕壮。正好省剧团招学员,一下子就看中了乃名,说是块好料。可惜的是政审过不了关,乃名的父亲还在抬大土接受改造呢。不过,好了同学二华子,二华子和乃名一起混,演《侦察兵》一号,学了些皮毛,省剧团一测试,把二华子带走了。
乃名落魄了一阵子,又闹出了新名堂,天天从家里捎酒和菜,邀上三五个同学去学校塘埂上喝。酒菜来路明白,乃名的奶奶中午爱喝上两口,乃名就悄悄倒出些,放药瓶里揣怀中。酒奶奶有数,乃名有办法,倒出多少兑上多少水。同学脸喝得红红的,老师发现了,一顿猛批。乃名为这至少一个星期,上课时屁股没挨板凳。好在乃名皮黑,脸红了也看不到。
女同学喜欢乃名,会演会唱,还有些幽默,偶尔搞个恶作剧,怪怪的,引人大笑。女同学围着乃名转,乃名却是退避三舍,一句话说到位:怕犯生活作风错误。算是一年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不过,乃名还是和一"热贴"的漂亮女同学结了婚,这是后话。结婚那天我们一帮同学起哄,问漂亮的女同学看上乃名什么了?女同学幽了一默:你们谁有乃名黑,黑皮……
乃名没考上大学。那几年刮"顶替"风,乃名顶替了父亲的岗位,到窑厂当了工人,还是抬大土,可又不一样,乃名是正二八经的工人,不是改造分子。
乃名肯下力气,身大力不亏,活总是干在人家的前面,就当了先进。不久厂里提拔乃名为会计,跟着厂长屁股后面狗颠样跑来跑去的。我们去找他玩,此时厂里人多喊他乃名兄,我们捂着嘴笑。
又过了二十多年,我们突然听到了乃名的死讯。事发突然,塌方了,乃名兄在抢险时推出了个民工,自己压进去了。
我们去吊唁,哭声一浪浪的,乃名兄长,乃名兄短的喊。厂长说:干干净净的,账干干净净的。
二华子也来了,他提议,我们来演《渡江侦察记》吧,乃名喜欢。之后就大眼瞪小眼,谁演敌参谋长……有人轻轻地唤:黑皮,乃名,乃名兄。我们低着头,一概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