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八十岁那年，患了脑血栓，本来利落干脆的他，一下苍老了许多。他的腿脚已不大灵便，脚步迈得很小，抬起的高度，只能刚刚离开地面，稍有不平，鞋尖就会磕碰，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就连说话也不清晰了。
我和姐姐带父亲到洛阳就医。从长途车转乘公交，姐姐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在后面，我一手拎着挎包，一手搀着父亲慢慢前行。这段距离只有几百米，对父亲来说却很遥远。他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喘息着，抬头望望前方，慢慢扭过头来看我，似乎在问还有多远，我赶忙宽慰父亲：“不远了，马上就到。”父亲的脊背明显弯了下来，身体前倾着，整个身体的重心，仿佛全都压在了那根拐杖上，而那根颤动的拐杖似乎已不能保证父亲的安全。这使我非常担心，怕他会突然摔倒了。
望着父亲弯曲的脊背、愈显消瘦的身材、青筋暴突的手背，我心里一酸，我觉得应该背起父亲走完这段路程。就在我弯腰背父亲时，父亲突然停了下来，他抖动的嘴唇里流出的口涎，在风中拉出了一条长长的细线，粘连在他的前襟上，我皱了一下眉头，从衣兜里掏出手帕帮他擦拭了一番，我没再俯下身去，仍是搀着他往前走。姐姐看了我一眼，似乎要说什么，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
路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每当人们从我身旁经过时，都会看我一眼，而那种目光是异样的，使我不敢直视，我低下头来。我再次鼓足勇气，要背父亲，可父亲摇摇头，连忙摆手：“我现在还可以走，真要到了走不动的时候你再背我。”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没有再坚持，而让父亲一步一挪走了几百米的路程。这次病患，使父亲的身体大不如前，几年后就离开了我们。
后来，我常常想起父亲，想起小时候，父亲踩着泥泞背我回家的情景。我兴高采烈地伏在父亲宽厚结实的肩膀上，时而左摇右晃，时而把身子挺得高高的，父亲的肩膀是那样的舒服，我就像躺在摇篮里。想起那年夏天，洪水冲毁了河岸上的小木桥，我伏在父亲的脊背上，望着打着漩涡，翻着浊浪的河水，吓得我头晕目眩，是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安全送我到了对岸。可如今我在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没有俯下身去。
一生中，我有很多的遗憾。幼时喜欢戏剧，却没当上演员，少年想当将军，却没能参军入伍，两次高考，又没考上大学，虽然这些遗憾都曾给我很大的伤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化为平淡，唯独那次没有坚持背起父亲，却成了我永久的遗憾，每每想起来，总令我心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