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我考入金牛中学。那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一个农村的孩子赴百里外的学府读书,无异于现在出了一个985大学生,我欢天喜地到了金牛中学。
金牛中学是一所古老的中学。那时还没有自来水,校园内有三口水井,供师生和职工生活用水,井口盖着厚重的木盖,还加了把大锁,只有工友打水时才能打开井盖。学生洗衣服则要去校外的港里洗。出学校后门行约二百米,可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港,回头看见学校门楣上写着"虬川初级中学"六个大字,我恍然大悟,这条小港大抵便是虬川,学校也以"虬川"而命名。
虬川属梁子湖的进水水系,源头在山里,发山洪的日子,水势汹涌,水流浑浊,充满泥沙的水面漂浮着朽木败叶,让人望而生畏。山洪退去,溪水缓缓地向港口流去,昼夜不停,清澈的流水中时有成群的鱼儿悠闲畅游,怡然自得。金牛街的小孩常在港中捕鱼,将洗脸盆用一块纱布蒙上,中间开一小洞,洞周围涂上面粉糊,沉入水中,小鱼去吃面粉糊,不慎一头扎进洞中,便成了孩子们的俘虏。学到如此技艺,我们也乐此不疲。
金牛港呈南北流向,穿街而过。港面建一座桥,把金牛港分为桥东街和桥西街,街道由青石板铺成,东街没有西街热闹。我们学校位于西街尽头,商店、书店、餐馆多在西街,搬运站、车站也在西街,唯独豆腐作坊在东街。据说,东街的水打出来的豆腐比西街的好吃。金牛街的豆腐、千张皮是我们学校食堂的常菜,我们百吃不厌。
街头有一座木板公路桥,不记得木板有多厚,但大货车可从桥上通行。桥墩坚固,即使特大山洪通过,它也岿然不动。
在干旱季节,港中流水很浅,港边露出一片片沙土。木桥墩旁边的那片沙土,成了我们的体育场。公路上车辆极少,每逢周日,我们三五成群到桥上嬉戏,从桥上往下跳。桥面距沙丘有三四米高,胆小的不敢跳,也会被大家嘻嘻哈哈地推下去,沙土很厚很细很软,是不会摔伤的。慢慢地,大家都变得勇敢了。
入学的第二年,来了一位范老师。星期日,他闲着无事,就拉着我们一些离家较远的住校生去港边钓鱼。
垂钓设备很简单,买的小鱼钩,系上丝线,钓竿是山上砍的小毛竹。这样的鱼竿都是范老师一人置办的,他准备得很多,总会一人一竿,戏称"师生野钓".这种简易鱼竿是钓不着大鱼的,没有大鱼,钓到小鱼也一样快乐。
傍晚,收竿回校,收获时多时少,但总不会落空。范老师把大家钓到的小鱼集中起来,在他的宿舍前生上红泥小火炉,煮一锅鱼汤,香飘四溢时,他大喊:"孩子们,来喝鱼汤啊!"顽皮的小胖同学说:"老师,我不喝鱼汤,我要吃鱼。"范老师笑着说:"傻孩子,吃鱼不如喝汤,鱼的精华早已煮到了汤中啊。"师生的欢声笑语在校园中回荡。
喝着鱼汤,范老师说:"谁能说说有关钓鱼的诗句,要和我们钓鱼的场景相似。"小胖抢答:"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范老师说:"不贴切,不贴切。诗中固然有钓,但我可不是蓑笠翁,更不是独钓,而且这首诗的前两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写景物,是柳宗元用独钓来写景抒情,借歌咏隐居在山水之间的渔翁,来寄托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发自己在政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意不在垂钓。"我说:"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范老师点头说:"这倒还行,有点味道。钓鱼是不能高声语的,需要安静,特别是一个人独钓时,更显得寂静,静静坐着,摒弃杂念,不急不躁,静心思考某一问题,这是一种高境界的修身养性。"
不管赞同与否,这种遇事不急不躁的性情,确实指导了我的一生。
后来,范老师被调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
进入高中,时遇大炼钢铁,虬川的水依旧缓缓流淌,水中的鱼儿依旧欢快地游,那个特殊的年月,于我而言,垂钓已成为不敢想的梦。
走出校门,生活、劳作,虽六十余载,我却始终未能重返虬川。
现在我已过从心之年,离校六十余年来,我多次在梦中回到虬川,回到了古老的校园,梦中的师生野钓、鱼汤、木板桥、青石板街……让人无限怀念,那是我的第二故乡。
六十年巨变,古老的虬川也一定改变了模样,变得更美,更令人神往了吧。什么时候,能够去看看记忆里那个温暖如初的地方——梦里虬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