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平原的我幼时没有见过山,童年的脑海里总是想象一种无比的神奇,梦里便常常用了全力去爬那怪模怪样的山。梦中的山一回一个样子,爬来爬去的结果也不过是爬到炕下面罢了。及至长大后真正爬过了几座高低不一的山,体会到山路竟是如此沉重,沉重到直是扯住双腿,挪也挪不了地方,只好就势蹲坐原地,想念起故乡的平原了。
故乡的平原平展展地铺开,一望无际。黄河穿平原而过,直入大海。故乡的村庄是一个一个的,炊烟是一缕一缕的,袅袅地升高了,变淡了,融尽了。柴草的味道在远远近近的空气中飘散着,直飘到平原人的心里去,踏实而亲切。三三两两飞得比炊烟还高的是孩子们手中的风筝。孩子们正奔跑在春天的田野里和无数的花儿草儿一起蓬勃着。冷清了一个冬天的田野被雪水雨水浸透了,处处释放着无尽的生命气息。有伶俐的小燕子斜了身子欢快地掠过青油油的麦田。
这日子悠哉悠哉呢,过得又是那么快。一眨眼儿,成片成片的芦苇吱吱响着就窜到了半人多高。风一日一日斜着吹,雨一场一场斜着落,漫无边际的芦苇丛掀起浩荡的绿色波浪。雨水劈头盖脸地倾泻,苇叶儿却不曾湿透。雨过天晴,田野里一片耀眼的新绿,在阳光下亮闪闪翠生生地茂盛着。花草的气息氤氲在这迷人的灿烂里,掺和到浑黄的河水中,滋润出平原人醇厚直爽的性格。天是高远的亮蓝,柔漫的柳丝在风中轻舞倩影。孩子们欢叫着追逐花花绿绿的蜻蜓,一个孩子忽然就噤了声儿,轻移了脚步,悄悄地伸了小手欲捉住篱笆墙上歇脚的蜻蜓。篱笆墙的缝隙里露出成畦的韭菜,红红绿绿的辣椒黄瓜垂垂挂挂。嘎嘎乱叫的笨鸭子晃晃悠悠地蹒跚出院门,翅膀上拴了彩色的布条子做记号。
一弯溪水欢快地流淌着,男人们挽了尽是泥土的裤脚光了黑黑亮亮的脊背在水里洗着劳作了一身的汗泥。女人们利索了灶里灶外,拖着长声唤着村野里疯跑的孩子。喷香的饭菜在锅里焖着,男人坐在院子里抽着烟松散着乏累的筋骨。男人吐两个烟圈给满院子撒欢的孩子,孩子自然不会抓住,烟气儿和着笑声随风飘散。做父亲的顺手揽过孩子,一脸的幸福,女人放声地笑着。月亮爬上了树梢,清清白白地铺满平原。蝉儿静静地趴在树影里,安分而不再聒噪。青蛙和蟋蟀此起彼伏却唱得正欢。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树下寻着拙笨的蝉猴,手电筒的光柱顺着粗裂的树干爬上爬下。月亮很快升入中天,夜露要下来了。孩子们沉沉地睡去,大人们沉沉地睡去,村庄也沉沉地睡去。狗们却毫不安分,时不时汪汪几声。
曾经烧红过半边天的红高粱早已成为了平原的历史,盼了一春苦了一夏的农人们奔忙在硕果累累的田间地头。白茫茫的棉花地落了雪一般,急得拣拾棉花的女人恨不得再多出两只手来。早晨的露水重,裤腿全湿透了,脸上却滚着汗珠。马儿牛儿撵着红高粱的脚步远去了,弄得养惯了牲口的老汉们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少了些什么。年轻的庄稼汉们开了机动车满载回家,睡梦里花花绿绿的人民币直在眼前头飞。
庄稼都收完了,苇花就满世界里飘飞,痒痒地挠人的脸。白花花的芦苇荡茫茫苍苍,在咸涩的海风里诉说着古老的平原神话。无边无际的苇海是野鸭野兔的天堂,它们吃在苇海,宿在苇海。野物离不了苇海,平原人更离不了苇海。身下铺着苇席,屋顶盖着苇箔,灶里燃着苇杆。生生不息的芦苇庇护养育了一代又一代平原的子孙。
苇花还在飘着,雪花又晶晶莹莹地舞起来了。飘飘洒洒漫天飞舞的都是大朵大朵的雪花,一望无际的平原如梦如画。这冬的精灵牵着在外求学打工为官为民的平原子孙的脚步急急踏入故土,踩着实实在在回家的路。裹一身松软干净的故乡雪,离别多日的平原子孙尽情地呼吸着久违了的气息,在三三两两的鞭炮声中融进了这无限温暖的永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