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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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9文/常龙云情感

一九八五年,我第一次乘火车,从巴山南麓达县到蜀水之滨成都,穿越千里巴蜀。

烟花三月,蜀水之滨满眼春,而巴山还像一条冬眠的大虫,蜷缩在冰雪里醒不来。高山顶上残雪皑皑,戴着一顶顶破银盔似的。风夹着融雪的深寒,呼啸着从山上扑下来,扫荡着火车站广场。

过罢元宵节,人们如迁徙的候鸟,纷纷飞往各地。火车站人山人海,候车的袖手缩脖,赶车的行色匆匆。我在广场溜达,背着棕色马桶包,竖起衣领挡风御寒。我不时摸摸贴身口袋里的车票,生怕不小心弄丢了,甚至掏出来看看,唯恐搞错了时间和车次。虽是一张站票,买到就算运气好,如果运气继续好,还可能抢到座位呢。

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远行,我太兴奋了,兴奋让人急迫,下午三点多的火车,上午十一点就赶来火车站。在山沟沟长大,火车对我来说近乎神话,如同孙悟空驾跟斗云,只听歌里唱过:呜,轰隆隆隆隆,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

我曾幻想乘火车壮行远方,去繁华大都市上大学。命运弄人,一所本地大学录取了我,遂与火车无缘。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大山深处教书,离火车愈来愈远。梦想在,希望就在,希望之光会把人生照亮。两年后,我调入达县党校工作,接着赴成都的省委党校学习。乘火车壮行的机会,虽然姗姗迟到,终归还是来了。

总算等到剪票进站了。剪票口人如狂潮,人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前挤。铁栅栏吃不消,吱嘎呻吟,摇摇欲倒。剪票员不时瞋目怒叱,不要拥挤!吼声被人潮声淹没,如一滴水落进急流。进去的乘客往站台飞奔,似乎慢一步火车就开走了,实际上火车还没到站呢。也有没跑的,热锅上的蚂蚁样焦急,跳嚷着招呼剪票口外的同伴。我裹在人潮中,有力使不出,任凭人潮推涌着前移。

过了剪票口,我也禁不住往站台飞奔。站台上,乘客笋子般密集。看似没有尽头的铁轨,静卧黑色枕木上,泛着森森寒光。融雪寒气中飘荡着煤烟味。挎篮小贩在乘客间穿来绕去,叫买叫卖。忽听有人高叫,来了来了!果然脚下震动,人们齐刷刷扭头伸脖看,被无形绳索吊起来似的。轨道那头,黑烟如柱,一列绿皮火车从烟雾里钻出,汽笛尖利刺耳,哐当哐当如山碾压过来,没有停下,魅影样飞闪过,留下更浓的煤烟味。乘客们脖子缩回衣领,一片失望的嗡嗡议论声。

每过一列火车,都重复同样情景。终于,一列车身标有“郑州—成都”的绿皮火车,缓缓驶过来,靠站停下。站台上,乘客们骚动起来,小贩们冲到车窗下,仰头向车上乘客叫卖。

车门打开,乘客一窝蜂抢进,无奈车门窄小,都卡在门口,叽哩哇啦乱叫。我又一次深陷人肉堆中,难以动弹。挤个锤子啊!前面的人猛回头,唾沫溅了后面的人一脸。没人理他,都铆足劲往前挤。可怜女乘客,头发散乱,拼命挣扎,徒自尖叫。一些自恃身强力壮的家伙,攀住车窗从窗口翻爬,车内有好心人搭手拉一把的,也有被踩踏、被碰撞骂老子的。

我被裹挟进车,马桶包背带断了,抱在胸前。出门前细心擦得锃亮的皮鞋,被无数脚踩踏,蹂躏得灰头土脸。一只皮鞋趿拉着,差点踩丢了。刚才冷得跺脚,一通没命地拥挤后,臭汗淋漓,头发、内衣全都湿透了。

我顾不了这些,急忙寻找座位,一看就傻眼了,车厢如沙丁鱼罐头,过道也水泄不通。一群乘客不甘心,向前一节车厢挤。我穿上皮鞋,收拾好马桶包背带,跟随他们。忽闻地上飙起一声怒骂,原来座位下躺着人,被人踩着了。我步步留神,和颜悦色请求,大哥,麻烦让一让……大叔,借个光……从人肉缝处往前钻。经过车厢连接处,厕所里也满是人,心里暗暗嘀咕,中途上厕所咋办?好在现在毫无尿意,大约尿也化成汗水,从汗毛孔排出来了。

这节车厢情况更糟。那一群乘客仍不死心,继续向前挤去。我热得难受,累得喘粗气,不想再跟着他们往前挤了。再说,估计前面的车厢肯定不会有座位。我找一处勉强可以落脚的地方,停下脚步。我放下背上的马桶包,一只脚就只能提起,做金鸡独立状。我试着脚尖着地,拱开周围的脚。被我拱的一只脚,稍稍挪动了一下,刚好够我脚落地。我赶紧对让步的乘客道谢。他笑了笑,不想和我贴近得鼻息相通,偏过头去看车外。

火车重新启动,吼天震地离开达县火车站,沿着州河隆隆前进。车身摇摇晃晃,人也跟着摇摇晃晃,站着的乘客摇晃得更厉害,左摆右荡,前俯后仰,难以自控,看似好玩,也有些好笑。

巴山到蜀水,千里锦绣风光,令人心向神往。我多次幻想,有朝一日乘火车看个够。愿望终于实现了,然而我只能站在人丛中,从人缝处往外看。浮光掠影,碎片缤纷,也大慰人心。

坐窗边的,把窗子打开,闷热死了,有人大声吼。坐窗边的人起身,费力动作。车窗太重,一人之力难推上去,他吼对面的人,你就不晓得搭把手?众目睽睽之下,那懒人不得不搭手,才把车窗推上去。凉风灌进来,清爽多了,窗外风景也清晰了。眼前忽然变昏暗,火车进入隧道,钻进了大山肚里。有人捂鼻,有人咳嗽,有人惊呼,啥气味?是煤烟味,呛得人难受。哪来的煤烟味?火车出事了?天哪……我不敢往下想,心里慌张得不行。有人大叫,快把车窗关上!大家明白了,火车头冒出来的煤烟,灌满隧道,灌进车窗来。窗边的人手忙脚乱,听得哐嘡一声,车窗落下。山多隧道多,一条接一条,忽儿光明,忽儿黑暗,反复不断切换。

我嫌火车慢,像老太婆跑马拉松,还跑跑停停,几乎见站就停,渠县、临巴、前锋……有时没站也停,直到另一列火车从身边隆隆碾过去,才重新上路。每次火车停站,都有提篮小贩们冲过来,穿着臃肿,手脸冻得通红,眼睛盯着火车忽闪忽闪,散到车窗下兜售食物、饮料和水果。车站工作人员吆喝驱赶,他们灵活闪避,忽前忽后,怎么也驱赶不开,就懒得管了。

倦意一阵一阵袭来,身体沉沉下坠,双腿难以支撑。我不断交换酸软的双腿,一腿着力,另一条腿放松,轮换休息。越到后来,越觉得腿不是腿,麻木得跟木头似的。我在人肉堆中慢慢转动身体,像拧一枚生锈的螺丝钉,侧身一寸一寸从人缝楔入,直到抵靠在座椅背上,就感觉好多了。

一位挎黑包的旅客,努力往前挤,边挤边同座椅上的乘客挨个搭讪,询问去哪里,脸上挤牙膏似地挤出讨好的笑。有人理他,也有人不理他。他极有耐心,一路挤过去、问过去。别人去哪里,关你啥事?我心想,很是不解。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掠过的群山,黑似一堆堆煤炭,夜晚就要来了。

广播又响了,说前方到站北碚,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车内气氛又活跃起来。到重庆了?那人刚才醒过来。差不多吧,重庆北碚,他身边的人回答。要下车的乘客有的收拾行李,有的往车门挤去。那位挎黑包的人,趁座椅上的人起身取行李,身子一歪,迅速挤占了座位。我如梦初醒,原来是个“老江湖”,提前调查清楚,守着最近一站下车的乘客。

我活动双腿,避免站成木头。就这样站下去,没到成都可能就趴下了。不行,我也要找一个座位。我效仿那位“老江湖”,一个车厢挤出头,身上又挤出一身臭汗,也没着落。我暗叹运气差,并不气馁,不相信所有坐客都到成都。我擦掉脸上的汗水,继续向下一节车厢挤过去。终于,我听到一位坐客说到内江,心头大喜。我长嘘了一口气,停下来,如一只颠簸的船,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口。

天完全黑了,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偶尔闪过的灯光,给人心头一丝暖意。车厢里逐渐安静下来,无论坐客还是站客,都无精打采,昏昏欲睡,有人发出了鼾声。我不知道此去内江还有多远,似睡非睡,始终和座位上的乘客保持零距离,不让第三者插进来。在火车摇摇晃晃和哐当哐当声中,疲惫让人睁不开眼,我好几次睡着了,又突然惊醒过来。

迷迷糊糊中过了永川,过了隆昌,终于听到广播,前方到站内江。我完全清醒了。座上乘客动了动,并没有起身。车窗外又出现温暖人心的灯火,灯火越来越密,我心头越来越暖。火车在减速,座上的乘客终于行动了,他起身那一刹那,我的马桶包便塞进了座位。我瘫痪在座位上,屁股和硬座亲密紧贴,脊背仰靠着椅背,每个毛孔都洋溢着舒服。负重已久的双脚双腿解放了,我轻拍着、轻揉着,安慰它们。抬头看到站立的乘客们,我很不好意思,不敢接触他们的目光。

我想起马桶包里有面包,那是为旅途准备的晚餐。饿的时间久了,此时反而不觉饥饿。我打开马桶包,掏出压得不成样的面包,狼吞虎咽。

火车再次启动,离开灯火阑珊的内江,穿过厚重的夜色,继续前行。窗外啥也看不见,我仍睁大眼睛,似乎睁大眼睛就能增强视力,目光就能穿透黑暗,看见黑暗中的事物。我知道,火车正行进在川中丘陵,矮矮的山峦连绵不绝,河流如大地血脉,奔腾起道道银光亮色。前方,夜色尽头,火车终点,一马平川,一眼望不到边。哦,成都,我乘着火车来了。

时间已是后半夜,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如势不可挡的火车隆隆碾压过来,我惬意地合上双眼,在有节奏的摇晃和响声中,进入梦乡。

天光大亮时分,我在周围的喧哗声中醒来。成都到了……就快到了……马上到……两耳充斥着乘客们的议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性急的人开始收拾东西,整理行囊。广播又响起来,播放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抬腕看了看手表,快早晨七点了。屈指计算,我在火车上颠簸了十六小时。

车窗外,川西平原犹如无边无际的画卷,火车在画中奔驰。野旷天低,不见山的踪影。麦苗青青,春树青青,竹林青青,连缥缈的薄雾,星罗棋布的房舍,也泛着淡淡翠色。池塘亮汪汪,河水纵横,油菜已吐露星星点点金黄。一夜穿行巴蜀,从冬天来到春天。春满蜀水,离大巴山也就不远了,就是一夜火车行程。

多年过去,一九八五年的绿皮火车给我的体验,始终难忘。沧海桑田,而今达州到成都动车两个半小时,成达万高铁建成后,只需一个多小时。速度压缩了时间和空间,舒适排除了艰辛与苦楚,出行成为平常事,再也找不到壮行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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