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七月十三的晚上,八点多钟,我去床头取一本小说,突然发现卧室飘窗的窗台上,有一只螳螂。它身体是褐绿色的,头上的触须轻轻地摆动着。我吓了一大跳,大喊老公快来捉拿。老公举着一只拖鞋赶过来,我开玩笑说:“不能打,七月半,说不一定是哪位祖先回来了。”本来是一句玩笑话,我自己却当了真。
按照老家的习俗,七月半前后,已故的祖先人会变身回家看望后人。比如蛇、鸟、虫子、鼠等等。我深信这只螳螂是某一位祖先大驾光临。因为,螳螂出没的地方,应该是田野上,而这里是闹市区。还有,纱窗紧闭,它是怎么进来的?这些疑团,都给它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如果它真是某位祖先穿越而来,那么会是谁呢?
它会是奶奶吗?奶奶去世已经六年零四个月了。我是奶奶带大的最疼爱的孙女。上学的时候,每周末回家,奶奶总会偷偷塞给我一堆吃的,咸鸭蛋、熟鸡蛋、红薯干、炒花生,还有零用钱。奶奶八十岁那年,患上了严重的老年痴呆症,不能认人。我回去看她,问她我是谁?她笑嘻嘻地望着我,说,你是小静嘛。小静是我的小名,奶奶能认人啦?我高兴得不得了。幺叔嘿嘿地笑,他说,她见谁都说是小静回来了。幺叔的话让我心里难受了半天。奶奶心里最挂念的、最盼望的,还是我。奶奶,今年因为疫情,春节及清明都没有回老家烧香祭拜,您是不放心孙女,自己寻来了吗?
它会是爷爷吗?爷爷去世时我才几岁,对爷爷啥印象也没留下。爷爷患的是胃癌,离世时五十岁不到。听爸爸讲,由于我是爷爷的第一个孙儿辈,爷爷稀奇得很,挑粪、扒犁、栽秧挞谷,随时都把我背在背上。那时,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较严重,爷爷却说,谁说的生女不如生儿好?以后,我还要享孙女的福呢。可是,爷爷没等到我长大,也没享到我的孝敬就早早地走了。除了春节回去多烧些祭祀品,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弥补心头的挂念和遗憾了。
它会是外婆吗?在我以前的印象里,外婆是一个刁钻的老太太,我不喜欢她。农忙时,外婆到我家帮忙,她会骂我不会做饭,地没扫干净,会盯着我把包谷一撮箕一撮箕地从屋里搬到地坝里去晒。母亲似乎也不喜欢外婆,母亲会心疼地拦住我,又恼怒冲外婆吼:“你叫她干什么?她还小。你不想干就放下,我自己来。”外婆颠着金莲小脚,手没停歇,嘴里一直嘟嘟哝哝地抱怨:“十四岁了还小,以后不能干要遭婆家嫌弃的。”母亲补充说,小静以后是端“铁饭碗”的,不用干这些。外婆黑着脸一声不吭,用抓筢把晒坝里的包谷抓得呼呼作响。同样,外婆没等到我端“铁饭碗”就走了。
它会是爱人的奶奶吗?来看她孙子的?奶奶同我们一起生活过一年,相处非常融洽。我现在都记得她不小心把钥匙锁进了屋,拄着拐杖在门外,可怜巴巴地等着我们回家开门时的情景。一见到我,她声音哽咽,说,静儿,你回来了?我将奶奶搀扶进屋,急忙给她煮面条。奶奶委屈地说,我不喜欢住城里,真的不喜欢,不习惯。后来,奶奶回到了乡下。
它会是爱人的外婆吗?那个活了一百零八岁,荣登通川区百岁老人光荣榜的老外婆。她一辈子都如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枝丫都在为后人遮风挡雨。直到去世时,她还念叨每个孙子曾孙子的名字,念叨要家大业大,勤俭节约,行善积德。依次给每个儿媳孙媳道谢,感谢她们的孝敬和侍候。
我真的不知道这只螳螂究竟代表着哪一位祖先。后来我想,不是它能代表哪一位,而是我们希望它是哪一位。而这一位,是我们意识里最深的牵挂。我心里所想,我不用说出来;爱人心里所想,也不用说出来。一种关于亲情关于生命的纽带,在这个特殊的习俗面前,早已穿越时空,把各界的生灵,紧紧相连。
爱人取过一张餐巾纸,轻轻捉住螳螂,再轻轻放入阳台的花台中。去吧去吧,一别宽,勿相念,自珍重,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