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前说过：如果你认为你有很多钱，你有高级轿车，你有豪华住宅，就能使你的父母幸福，那你就错了，说不定你父母更痛苦。例如我的母亲，倘若带她去饭店吃龙虾，吃海参鲍鱼，她会心疼得要命，说一盘鲍鱼的价钱就能买一麻袋粮食，一盘炒菜就能买一大筐菜，吃一顿饭的钱够她半个月的生活费，“你们作死呀！”……而且，这种抱怨一直延续很长时间，逼得你后来自己去饭店吃顿饭，也觉得不对劲儿了。
其实，让母亲高兴很容易——急需时给母亲端一碗水，关键时喊一声“妈！”，但很容易的事往往很难做到。
我的母亲过惯了苦日子，对幸福的认识令人莫明其妙。例如，外孙女将一件价格昂贵的皮外套丢失，急得直哭。我母亲虽然说了两句安慰话，但并没怎么当回事儿。可是外孙女不小心将一个面包掉到地上，捡起来要扔到垃圾箱时，母亲却犹如丢了万千珠宝似的，一把将面包夺过来，一面用手扑弄着要留着吃。外孙女说掉到地上的面包沾有细菌，又一把抢回面包，摔进垃圾箱里。母亲大发雷霆：“你这个小混蛋，你这个败家子儿！……”为此，母亲竟然气得高血压病犯了，头痛得厉害，吃药，打针，输液，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恢复正常。
有一天我回家，在门外竟然听到母亲愉快地哼着小曲儿，看来她老人家心情很好。一推门却发现母亲正在缝抹布。看到我进门，她立即就表情自豪地告诉我，这个月缝了三百多块抹布！我心疼得差点要哭出来，母亲戴着老花镜忙碌了一个月缝出的抹布，才能卖三十块钱，都不够一盒烟的钱！其实母亲自己有退休金，我们兄妹每月也都给她钱，母亲绝对不缺钱，可她偏要缝抹布，卖给收抹布的。妹妹说：“只要咱妈高兴，就别多说什么了。”
可是不久，母亲却又开始愁了，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破布来缝制抹布。于是，我们就将自家的旧衣服送给母亲，但母亲说这些衣服八成新，还能穿，舍不得拆。我们就自己在家里先拆碎，故意弄脏一些，再送给母亲，母亲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后来，我们发现母亲缝制的抹布越来越多，却堆在那里不卖。原来经济不景气，相关厂子开始降价，九分钱收一块抹布。母亲生气了，坚决要等到一角钱一块的时候再卖。二弟想出一个好点子，让他的朋友假扮成工厂的收购人员来母亲家，说是工厂急需，一角二分收一块抹布。母亲欢天喜地向我们诉说她的抹布卖了好价钱。其实，那些抹布堆在二弟家的床底下，钱也是二弟出的。
我毕竟是写小说的，善于观察。一天，我终于发现母亲卖空易拉罐和饮料瓶比缝制抹布更有幸福感。她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数着空易拉罐和饮料瓶的数目，并从楼上的窗户朝外望，盼着那个收废品的瘦高老头来。其实收废品的有好几个老头，但母亲说瘦高老头大方，价钱总比别的老头高一二分钱。而那个瘦高老头总是星期五来，所以每到星期五，母亲就格外精神抖擞，上楼下楼腿脚也轻快。
于是，我们开始积攒空易拉罐。应该说我表现得最好，在饭店吃饭，看到别人扔在桌子上的空易拉罐，就毫不犹豫地拿过来。开车看到半路上有谁扔的饮料瓶，只要能停下车，我就绝对要下车去捡的。洗车店的小伙子看到我车后备厢里有那么多空易拉罐和饮料瓶，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他知道我是写小说的作家，怎么会“捡破烂”卖钱？我脸红地一笑，说有特殊用途。因为我明白，无论怎样说，他都不会相信这些破烂会给我母亲带来幸福感。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汽车的后备厢里还有没来得及给她的易拉罐和饮料瓶，不知怎么，我却舍不得扔。有时兄妹们坐在一起，大家想到那些易拉罐和饮料瓶，还有藏匿在床底下的“一角二分收购一块”的抹布，不禁万分伤感。
如今，每当看到路边一个踩瘪的易拉罐，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并情不自禁地默念着：妈，是您的老思想老得过时，还是我们的新思想新得变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