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归家,刷着手机里层出不穷的网红视频,各类宣传介绍说家乡淄博不仅有粗犷工业风,还有人间烟火气。我心里却想,它同样也是安逸静谧、自足自乐、田园牧歌式的。闽南有句俗语“人生海海”,形容生活复杂多变而永不止息。脑海中少年时的种种生活片断奔涌而出,我不由自主地被回忆的潮水席卷着,裹挟着,回到了20世纪90年代小城一隅的矿区老家。
在我心目中,这条老矿区北街南巷的地位,不亚于著名文学版图上诸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王安忆的“上海弄堂”、伍剑的“老汉阳西大街”、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它属于我童年时光中的一个永恒空间,随着记忆之门的应声叩响,就能看到阡陌纵横的原野深处,黑色矿渣山旁边安详坐卧的家。酷暑炎炎,老梧桐的大叶子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圆圆的光斑,踏着光斑一步步蹦跳着的,是我儿时的伙伴们。
北街纵贯了整个老矿区,最高处尽头,有一个平缓的坡,居民统称之为“山上”,有一片带院的平房住宅区,还有一个奶牛场,矿区职工可以去买牛奶。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去看奶牛,奶牛们始终在围栏里安静地嚼着草,我盯着它们看的时候,不知不觉间,牛奶已经白生生地打好在两个大玻璃瓶里了。
母亲总带着我去她“山上”的同事家做客,有次在一户人家里,夜深辞别的时候,热情的大人抱着我,非要我看养在院子里的一只长毛兔。依稀记得:夜色深厚,借着堂屋里的昏暗灯光,我看到墙角砖块垒就的围栏里,一个“庞然大物”浑身披着长长的毛,喷着厚重的鼻息,不辨头尾。听到人声,它粗大的脖子朝我扭动了一下——这场景让我做了一夜的噩梦,算得上是小朋友的“童年阴影”了。
北街往下延伸,是一片茂密的果园,种着苹果、梨、桃等果树。再往下是矿部医院,旁边有一家小卖部,可谓附近小孩的梦幻岛。柜台上有放在大玻璃罐子里的泡泡糖,有黄色纸包装的青食钙奶饼干,有各类颜色鲜艳的果脯,夏天还有红糖冰棍、薄荷冰棍等凉物。还有最受小孩子欢迎的圆巧可爱的菠萝豆,一拆开包装,甜甜的奶香味就散溢开来。沿着北街再往下走,拐个弯,就到了集中的职工住宅区了。多是带院子的小平房,家家户户种的最多的树是梧桐,树高冠大,叶大如蒲扇,春日开紫花,如果静静地闻,有股蜜幽幽的气息。
老矿区自成一个小世界,封闭而简单,孩子们的父母都相熟。炎热的夏日傍晚,大人在家做饭或歇息,安心把孩子们撒出家门满处溜达,而北街南巷的诱惑也被释放到最大。
夏夜晚风习习,草虫鸣唱,北街家家都在门外拽一个灯泡打牌纳凉,小孩们在房屋间的缝隙里疯串,拿着绿色玻璃酒瓶逮蛐蛐,被灯光从旷野中吸引来的蛐蛐“根本抓不完”,每个小孩每晚都能抓满满一大玻璃瓶,此盛况直至夏日结束。抓来的蛐蛐大家凑在一起要区分成色,长着獠牙的就让它们相互撕咬。有一种平头的蛐蛐,大家称它为“平角大王”,小而黑亮,灵活凶狠,在孩子中间很受欢迎。有时候也能逮到绿色的大螳螂,天真残忍的儿童把蛐蛐腿揪下来,去喂螳螂,一起围观螳螂毫不客气地锯腿大嚼。玩到最后,大部分蛐蛐都被家长勒令扔掉,或是送给养鸡的人家。玩累了,北街有的是天然休息地,附近的农民每到麦黄时节就借北街晒粮食,小孩子随便往附近农民晒的麦子堆里一躺,就像躺在了沙滩上,厚厚的麦堆有股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放到今天可是大城市里天花板早教机构的昂贵设备。
南巷主要是菜市场和各类小吃店。早上有摊贩推着独轮车卖豆腐脑,国营小吃店门口支着冒热气的油锅,有戴白帽子的阿姨双手翻飞地炸油条。油锅不动声色,白色的面胚一根根滑下去,眨眼的工夫就变成金黄色的大油条浮上来。大家排着队,翘首而待,其他的白帽子小姐姐就把油条用油纸和麻绳一捆,递给等待的顾客。除了油条之外,小吃店还有金黄香甜的油炸糕,一咬流糖,冒着热乎气。但是很多小孩子的爸妈并不是每天都给买,大部分的早饭还是下面条,因此,小孩子们就格外盼望着买油条的日子。
傍晚时分,南巷的菜市场快收摊了,有烂菜叶子堆积的味道,有菜贩讨价还价的激昂声音,有晚下班的行人手里拎着菜捆行色匆匆,有骑车穿巷而过的爸爸怀里拥着个小闺女,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白色奶油蛋糕。小女孩带着点骄矜的神色舔着奶油,引来周围孩子羡慕的眼神。南巷也有烧烤店,我记忆中的时价大约一元五串,配以小饼子,蘸料是芝麻盐。甫一时兴,大家纷纷蜂拥品尝。有一对职工夫妻都是大胃王,创下了平均一人吃上百串的纪录。傍晚也是店里生意开始忙碌的时分,烤炉上滋滋作响,肉香四溢。旁边的卡拉OK餐厅里,有女人的声音唱着“慢慢地慢慢地把你忘记……”
回忆过往,才惊觉童年离我已很遥远,而庸常的日子又如深海,像潮水一样漫过去,不动声色地带走了童年、带走了青春,侵蚀着过往的记忆和色彩。有更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孩子,在我的回忆的窠臼中,在现在他们仍在居住的街区里自在生长着,等待着时代另一篇传奇的忽然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