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单位在老八仙下属的正阳让河联村,每月都要去上一两回。见识了许多山珍,学得一些有趣方言,尝过不少高山绿茶,听了一肚子的掌故。跑得多了,久了,心里就有了情分,村子就成了自己的村子。逢人就好夸个口,说咱让河的啥啥多好多好!山珍野菜本就有个节令,倒还好,只高山绿茶喝惯了,口就刁了,慢慢就觉着低山茶差了一点意思,一口就能咂摸出味儿来。
让河属于大山深处的村落,位于化龙山脚天书峡景区最深处,因纵贯全村的让河而得名。让河的好山好水好茶好石头在县里都是有名的。河水清得可以照见鱼在水里呼吸。石头是光亮浑圆的麻骨石,小的指拇蛋儿大,大的能躺下三五个人。河把一条纵深二十余公里的大山分成两半,不偏不倚。村民沿河两岸散居,左右都是苍茫大山。山里没有田,人户周围是庄稼地或茶园,茶树从边头地垴一头扎到林子深处。因而,让河常有林下采茶的说法,这在其他地方是不多见的。林子深处山珍众多。寻常的野天麻、当归、党参、山菌、野菜遍山分布,珍贵的红豆杉、鸽子花数量可观,偶有幸运的采药人,还能意外采挖到七叶一枝花、头顶一颗珠这样的奇珍。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被赞为"神农四宝",自古就有还阳草之称,说是神草也不为过。在早,茶也是药草。陆羽《茶经》里载:"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与平利毗邻的神农架就是神农采集药草之地,传说他的药葫芦至今还留在这"华中屋脊"的绿色宝库里。
山里终年云雾缭绕。每日太阳不是从东方冉冉升起,而是自云雾深处拼命挣脱出来。
村里的老人们喜欢晨起到河边洗脸,望水。他们望水其实是望天,从水面和鱼的泳姿中察看天气阴晴,日头大小,好安排家里的农事或茶事。在让河,农事和茶事一样要紧,或者说是一回事。村里家家都兴茶,都制茶,都喝茶,都爱茶。
我也喜欢晨起去河边,沐着雾气与这些半农半茶的老人家聊天。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谱,摆起龙门阵来就像撬开了个天然宝库。我在村里听得了许多趣闻,还结识了几个忘年交:镇文书老吴、独臂子老黄、老顽童刘老师、茶老板王波。他们都是各自领域中的高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通晓这一方山水的脾性,生灵的脾性,花花草草的脾性。当然,各人也有侧重。若说共通点,那就是都爱这一方水土,都爱这一方人情,都爱这高山草木,都爱喝这高山绿茶,说话都有点云山雾罩。我常与他们讨教,心里都当老师敬着。
老吴是个"百家通儿",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工作在山里。据他说,退休了还在山里养老。当地山上跑的,水里游的,空中飞的,开花的,结果的,有毒没毒的,就没他不知道的。文书工作是个万金油,经见多了,人就成了精,别说人的心思,鬼的心思都瞒不住他。老吴高就高在泥浆子里打滚,心里净透。我们在村上开展工作遇到难处了,都找老吴,多难交涉的事,他都能三锤两梆子解决了,一个笑模样从头到尾不蔫儿。
刘老师年近古稀,跳脱的却像一只猴。第一次遇见,就被他的柿子"绑住了嘴".我和同事打树下过,刘老师爬树上摘柿子,问是哪里客人,说是联村的,他就极热情地从树上跳下来,分柿子请我们尝。说高山柿子下树就吃,甜,味道贼正。我们狠咬一口,涩得说不出话来。他在一旁哈哈大笑,顽童一样。刘老师在村里是个什么角儿,我一直没捋抹展。他豪爽好客,好开玩笑。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粗门大嗓说话,却绣花一样盘酒盘茶,喝茶的盅子不到酒杯子一半大。酒喝自酿的粮食或果木酒,一色儿加野蜂蜜,一斤蜂蜜兑三斤酒;茶,喝让河绿茶,专挑撂荒的老园子自采自制;好与人逗趣,闲了、天气好了房前屋后转悠,逮着谁,吃亏捡便宜全凭运气。遇上我们这样的倒霉蛋,该着他乐。说他是乡贤吧,常在园子里糊得一身泥,还在后院挖了个猴儿洞似的酒窖,土坛子、磁罐子、玻璃缸子摆了一地。说起话来也常不着调。说他粗糙吧,又活得细法的不行!吃喝都讲究个说道。在村里威信还很高。混熟了,也受用了他不少好吃喝,特别是蜂蜜酒和绿茶。我有时半真半假地赞他是个神仙活法,他就很得意,偶尔还假装斯文,当然,最多也就神个半盏茶的工夫。
让河两岸的许多山,我都是钻过的,但深林子没敢去。真正在山林里看到野物、野菜、野药材的时候少,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大多来自"独臂子老黄".老黄少年时钻山受过伤,半只胳膊没了,村里人叫他"独臂子老黄",他也这么自称。老黄有三样过硬本事,一是会哄老婆,二是善营谋,三是喝茶讲究。把个日子过得蜜滋滋,敞亮亮的。黄嫂子五十出头,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利落清爽,见天被老黄蜜一样的酸话哄得眉开眼笑,家里地里都拾掇得妥妥帖帖。老黄的主业是采药,方圆百里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在他心里都是活的。全村就数他采挖的野药材好,肚子里的故事多。因为常年进山,老黄不烟不酒,就好一口茶。老黄说,抽烟怕燃了林子,喝酒怕犯迷糊,茶静气又清神,是采药人的宝。老黄喝茶,只喝秋茶。说秋茶绵软平和,喝了不心焦上火,能解进山采药的苦乏,还说秋茶是茶君子。老黄识字不多,却常语出惊人,我讨教何为茶君子?老黄说,采药人祖辈传下的,说人平和中正是君子,秋茶的脾性和这差不多。
平利是个道地的茶乡,高山、低山都兴茶。高山茶是正宗的山茶,低山茶分为山茶、台地茶和田坝茶。我喝茶许多年,却从未喝过秋茶。我的老家在低山,也产茶,但不采秋茶。自清明前采到夏至前后,便再不采摘。茶树经过三季温养,在春天拼命抽条发芽,异常发旺。约莫两个月的采摘,各家足够备下一年的用量,富余的馈赠亲友或零星售卖。因而,在我的印象里,茶,只春天采,或者说只春天的好,秋茶是上不得台面的。
对老黄的话心下始终存着疑惑,春上与村里的茶老板王波聊起,他盛赞老黄是个懂家子!让我等秋茶下山见真章。王波是回村兴茶的矿老板,说话行事仍像个耿直的农民。因自幼家贫,念不起书,十四岁就到外省下矿。穷的时候,在外面拼命,挣不下钱就不回家,最长的时候连着三年没回来,有点霸王不敢过江东的意思。后来,靠着实诚和心气儿,慢慢混成个小老板,挣下一份家业,在山西置了房产,成了家。日子好过了,眼界开阔了,回头再看穷乡亲,心里更不是个味儿!前些年村里不通大路,山里的东西拉到山外都是宝,可出不去,村里人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肩挑背驮的下力,日子还是穷得底儿掉。村里除了光棍汉子多,就是没娘的娃子多。
让河是全镇最大的茶村。其种茶历史无从考证,村里老辈自记事起,茶园就是个游乐山场,房前屋后都生着茶树,许多老树比半桩子娃还壮实,光荒废的老茶园就好几个。王波家就在一片老茶园中,自小就在茶园里玩耍,对茶园的感情和爹妈差不多。干部们正苦于老旧茶园无人接手改造,听闻王波起了意,镇村领导都心热得不行!茶园改造前期,举步维艰,说是流汗、流血又流泪都不为过。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茶场还真就建成了,梳理了老茶园,盖了生产车间,请了制茶技师,还与许多村民签订了长期用工协议。念着一份旧情,茶场就以老村名命名,叫"松柏茶叶合作社".
从矿老板到茶老板,人设转变是王波这辈子爬过得最陡的坡。季羡林大师说:如果用一种物质代表中华文化,那就是玉。后来,有人补充说是茶和玉。玉这东西太稀有贵重,不是寻常百姓能摸得着的。茶就不一样了,精的,细的,大脚板子,好一口的都能沾沾。评茶论道,古已有之,爱茶之人,多是讲究一点说道的,挨着道了,那就没个深浅。用王波自己的话说,他是锤头大的字认不满一箩筐。他对茶的感觉是直觉,看一眼,就能知道好与不好。那是自小在茶园里沾着茶气和雾气熏出来的,是这些年喝过的茶留在心尖尖儿上的滋味,却是道不出来。啥茶让他看,就一个字"香",或两个字"不香",旁的就没有了。
我们每次去村委会路过王波茶场,他都极盛情,好茶好果子招待。时常遇到他与人推荐茶叶,憋得满脸通红。急了,端起杯子直请人尝,说:"你抿小口,再喝大口,慢慢咂摸,看香不香?"喝完人家说香,他就高兴,再问旁的,他就抓耳挠腮,让人看着心急。他醉了酒,就叹息少文化的苦楚。
今年春天,我抽空把让河绿茶的特点与好处,细细理成一段文字。从茶典记载入手,把让河茶历史悠久,高山云雾弥漫,得风露清虚之气;漫射光丰富,利于茶树呼吸吐纳,茶中氨基酸、叶绿素多;土壤肥沃通透,芽叶鲜嫩肥厚,色泽嫩绿显毫;高山多花木,茶吸花粉精华,茶香馥郁持久,滋味甘洌醇厚;温差大、温度低,茶树营养物质聚合度高,病虫害少,天然健康等特点归纳出来,讲与他听。想着多少记下一些,或许能解他困窘。他磕巴半天也没捋抹顺溜,小脚老太太走模特步似的蹩脚。最后按自己的理解归纳为:让河雾大水好,土肥茶香,老先人都爱喝。还不如一个"香"字有茶韵。
秋茶下山,王波让人捎了一点来尝。说今年旱情重,叶芽粗糙,但味道还是香,明年会更好。看卖相我是有点失望的,同春茶没得比。但口感确实绵香,回甘也久。第一次喝秋茶,我并不能确认是否算还好。怀着讨教的心思,同一位极懂茶的老师聊起秋茶。老师说春茶是茶面子,秋茶是茶里子。春茶上火,与春阳添火,人便上焦火盛,眼鼻嘴皆火燥。秋茶阴性,正宜秋藏,人喝秋茶气血不上冲,藏阳于肾,肾主水,静水流深,亦入脾,脾主土,如土地秋冬歇,人便舒坦了。秋茶是茶中君子,春茶是茶中贵人而已。老师的话自是不假,我心下慨然!遂请他品鉴松柏秋茶,老师是个性情中人,感念王波回村兴茶情怀,欣然同意。
次日,老师回复说:"此秋茶条形较粗,茶色偏黯,不过茶汤碧澄,口味也干净利落,是茶中平民版,好喝实用。如兴茶的山里人,质朴而聪慧,条拙而津微。"并嘱咐,作为村上产业,可拜请县茶叶专家就冬管、春夏秋茶采制、简包设计到村指导,贴合茶质,简约朴素而不简慢。思及春上为让河茶搜罗的简介,心下汗颜,竟是有些画蛇添足了。
前两日,我把老师的品鉴说与王波听,他很高兴。说,我就说高山秋茶香哩,你还不信!明年风调雨顺了,芽叶好,秋茶更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