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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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9文/郭发仔随笔

暮色从四野围拢来,对面葱郁的山坡上开始起雾,淡淡的,仿佛蒙了一层黑纱。林子里,响起嘎嘎的唢呐声。那人似乎总找不着调,反反复复,高高低低,单调得像小叔家里那只扯着脖子乱叫的鹅。

小叔也会吹唢呐,他可不像那只鹅。小叔吹唢呐前会笑,一笑,下巴那颗痣就活了,生动,带着精神,如同小叔读书那时上台领奖那般喜庆。小叔聪明,成绩不是一般的好。在清溪中学灰白的墙壁上,刻着岁月痕迹的表扬栏里,至今仍能隐约找到小叔的名字。后来,小叔没有上高中,村里有人举报说,小叔的爷爷是富农。其实,小叔未曾谋面的爷爷除了靠脚力拼命攒下了几座土砖房,啥都没有留下来。对于那个时代的无奈,小叔只好有一声没一声地叹气。

高中开学那天,小叔与爷爷犟了几句,扛了几大包物件奔学校去了。白天坐在教室门口听课,中午用煤油炉子做饭,晚上住在学校外面的草垛里。家里少了一人赚工分,爷爷肝火大得吓人,只好扛着一把锄头,歪着脑袋跑了十几里地,把正在听课的小叔直接拖回了家。

回家后的小叔常对着村口的马路望。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就是没有奇迹出现。太阳升了落,落了升。小叔渐渐认了命,开始与干巴巴的土地较着劲。在同龄的叔伯兄弟学做屠夫的那天,小叔跑到对面村子里拜了师,学吹唢呐。

乡间的日子素净。祖祖辈辈迎着晨曦出门,顶着暮色进屋,把村前那片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除了屋顶上忽浓忽淡的炊烟,村子里几乎没有更多的生气。

一旦谁家娶亲嫁女,整个村子就活了过来。村前的小路上,经常有一二十人的队伍走过。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那些从泥土里急忙忙拔出来的腿脚,霎时斯文起来,不紧不慢地走,似乎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心揣摩。队伍最前面,新郎穿一双黑皮鞋、一身笔陡的西装,手里握一把钩把伞;新娘子一身红衣红裤,连高跟鞋都是红的,像一团燃烧的火。不过,所有的装扮,都是那个年代美好愿望的临时升级。古老的锣鼓镲钹组成了另一支队伍,一击打,最原始的碰撞声瞬间激活了人心。唢呐一声令下,成了走进人心里的王。

迎亲的队伍里,小叔腮帮子鼓得像河豚,唢呐被高高地抬起,在空中画了无数个圈,扎在喇叭嘴上的红绸带,跳跃的火焰一般。唢呐声起,新郎便激动,心急火燎地,走得飞快。只可怜那新娘子,提着裤腿,踮起脚尖,一步一脚泥,慌乱得如同踩翻了火盆子。那时,小娃们就追着跑,嘴里唱着:“新妇娘娘,坐在床上;噼里啪啦,屙兜粑粑。”一闹,新娘子便羞,把头埋得低低的,脸上洇出一片红霞。

人家办喜事,小叔下巴的那颗痣就透出灵气。来人一般都提两斤肉、一条烟过来请小叔。小叔呵呵一笑,接了活,把唢呐往腋下一夹,嘴里哼着小调,脚下踩着呼呼的风。

日子一天天地过,人一节一节地活。在那个向土地讨活路的日子里,每个人只能活一节算一节。

按照乡下的惯例,老人故去,乐声班子都要哐叽哐叽吹打三昼夜,用祖先创制的古老法器,碰撞出最原始的哀悼声,完成一场回归土地的庄严仪式。这叫做“白喜”。说来也是,山水的险,世俗的恶,在茫茫天地间,人最多是一颗浮在半空的尘埃。只要一点风动,它就不得不从一个地方落到另一个地方,哪怕千万个不情愿。老人们经历得多,他们对生死的理解从喋喋不休的嘴里出来,就像粘在门柱上的符。人来的时候哭,走的时候要闹,闹得越大越好,去世的人过奈何桥时腿肚子才不会发抖。我那时太小,似懂非懂。总觉得那拖着高腔仰天长叹的唢呐声,有一种柔肠寸断的凄苦和无奈。

小叔从不去做“白喜”。他总认为唢呐的调子张扬,通透的声音应该抵达灵魂的深处,唤醒更多的乐趣,而不是在伤口上撒盐。逝去的灵魂经不得打搅,一个人摸爬滚打闹腾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该静一静。其实,我也不去凑“白喜”的热闹。那哭哭啼啼的氛围、呜咽凄切的唢呐声,洇进眼角,穿透胸腔,碎成了很多片,扎得心痛。

在“春风拂大地”的那一年,生活的栅栏打开了一个口子,村里人陆续去了广东打工,村子与城市之间以一种猝不防及的方式联了姻。

从大城市回来的人,手里抓着村子的藤蔓,骨子里却灌进了城市的气息。渐渐地,村子里看不到迎亲的队伍,也听不到高亢激昂的唢呐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扎着鲜花和红丝绸的小车,里面端坐着油光粉面的新郎和身披洁白婚纱的新娘。村里的二猛结婚,采用的就是这个方式。租来几辆小车,在自家院子里铺上红地毯,随着几串冒着刺鼻硝烟的鞭炮炸响,扩音器里的婚乐荡漾开来,把村子闹得不土不洋。

无论土还是洋,村子里的事还是那些事,但渐渐地变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娶亲嫁女玩了新花样,“白喜”也旧酒换了新瓶。村子里哭哭啼啼的场合多了低沉的铜鼓铜号声。那些吹打手,陆续放弃了吹打了几千年的传统法器,操起长长短短的西式乐器,用新的腔试唱旧的调。铜鼓铜号们吃着丰盛的席,自顾自地兴奋,一曲终了又一曲。《好日子》《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等欢快的曲调,把村子吹得到处飘。此刻,隔秋之痛,成了被人忽略的一滴露水。

一个市场在左右另一个市场。传统的锣鼓镲钹,还有唢呐,成了不合时宜的旧物件。不少吹唢呐的人,从唢呐的小孔里跳出来,到广东去找更大的市场。小叔哪都没去,还在用粗糙的手指,摁紧了唢呐细小的管子,如同把住人间烟火的脉。

偶尔有人来请小叔吹唢呐,小叔下巴的那颗痣便鲜活起来。不过,他伸手挡回去了传统的礼节:两斤肉、一条烟。平常,小叔就在乡间的小路上徘徊,腋下夹着变了形的唢呐,看看暮色里的山峰和自己被落日拉长的影子,落寞得如同一只找不到家门的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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