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常去外婆家,对隔壁的盲人大舅也较为熟悉。他个子小小的,眼睛微微闭着,有时拿根竹棍探路走着,有时摸着板壁慢慢前行。那时我还小,不怎么懂事,好几次悄悄出现在大舅面前,用手在他眼前晃动,可他的眼睛并不眨一下。神奇的是,他却能根据声音辨认我,笑眯眯地说:"宋雨,你好久拢的嘎婆屋,你嘎婆给你煮的么子好吃的?"我们舅甥俩便愉快地聊起天来。
外婆家的房子和大舅家只隔了十几步小路,我时常过他们家去玩。每次看他提着满满的一桶猪食走过院坝,摸索着下台阶去吊脚楼底楼的猪圈喂猪,我心里为他捏一把汗,生怕他摔跤或是被绊倒。夏天,他喜欢赤脚斜靠在自家阶沿角落的磨子边上打瞌睡。他爱打呼噜,嘴巴一张一合,小胡子一抖一抖的,很好玩。他的听觉极好,每次我们姐妹俩和小伙伴在他家院坝上嬉戏打闹,他总关切地提醒我们"小心莫摔跤咯".我也很好奇,大舅作为一个盲人,是如何做到自己穿衣做饭,甚至帮忙宰猪草、煮猪食、喂猪的?那时,我不知道是生活的艰辛和苦涩逼得他"看见"一切,我只是觉得盲人大舅很厉害。
不知从哪年起,盲人大舅便消失了。我越长越大,去外婆家的机会少了,再也没见过大舅。每次从他家的院坝过路,看见他家门前那个磨子静静的待在那,我就想起大舅靠在上面打瞌睡的模样。不知大舅去了哪里,是否过得好?直到去年,我听妈妈说,大舅学手艺回来了,在西沙桥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生意还不错。我很惊讶,小个子的盲人大舅开了按摩店?刚好我那几天肩膀有些僵硬难受,何不去找大舅做做按摩呢,也顺便去看看他吧。
按着妈妈给的地址,我找了去。在西沙桥头,我看见了一家名叫"康林"的按摩店,慢慢走进去,我见到了大舅。他正在给一位客人服务,我没有打扰他。他小小的个子依然显得精干,只是穿着干净利落了不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比数年前还显得年轻了。我想他毕竟离开农村多年了,又在室内待得多,少了风吹日晒,皮肤好些也就显年轻了。
他按摩的动作很娴熟,似乎也不费劲,我静静地看着,脑子里又出现儿时和他相处的画面。过了一会,我轻轻地喊了声"大舅",他愣了一下,估计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也或者不太确定我是姐姐还是妹妹,问到"哎,是宋俊还是宋雨啊?"我说"我是宋雨".他笑着说:"啊呀,好久没看到你咯,先坐下休息哈。"听到他说许久没看到我,我又感动又难过。感动的是时隔多年他仍记得我们姐妹俩的声音,难过的是他何曾真正"看过"我们呢?
我坐下来,思绪纷飞,打量着这间不大的店面,挂着筋络图、穴位图、养生注意事项等。他忙完后,摸索着给我接了一杯水,自己也坐下休息,我们便聊起来。他说我和姐姐的声音从小就像得很,加上多年没听到我们声音了,刚才一时间没辨得出来,我便咯咯的笑了起来,说自己的声音比姐姐的莽些。我得知他这些年是去了重庆学习按摩手艺,现在技术到位,也有了一点积蓄,自己就回来开店了。
我不时伸伸懒腰、扭扭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他问我是不是肩颈不舒服。我如实回答。大舅说:"你躺下嘛,我帮按一下。"我便脱了鞋,趴在按摩床上。他一边按,一边说对应的穴位以及相关的保健方法,提醒我看书写字时注意姿势。我问他如何记得这么复杂的东西,他回答这是要下苦功夫的,一遍记不住,又来第二遍。他还买了一个播放器,经常听《黄帝内经》之类的书呢。我很惊讶,心里佩服他们盲人学习东西的毅力和决心。
大舅又接着说,他们在学习期间,要定期考核理论知识,也要检验按摩手法是否到位。我便开始想象,一群盲人努力的听电子书,记忆穴位,他们相互按摩,考察手法,真是很感动和震撼的画面。他们在对一个个筋络穴位的按压摸索中摸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大舅的手法果然不错,全身按完后,我觉得轻松了不少。时间不早了,和大舅道别后,我就离开了他的按摩店。
没过多久是端午节,妈妈让我给大舅送些粽子,好让他过节。接过我的粽子,他连声道谢,我们又聊了许多。大舅告诉我,他当年也是在老家听收音机时,无意之间听到相关部门招录盲人学习手艺的消息,他便抓住机会,离开老家去了城里学习。果然,他的人生从此改变。这样一来,我对大舅的敬佩之情又多了几分。是啊,一个盲人都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何况我们五官四体健全之人呢?
他从农村出来,到了城里学习手艺,安身立命,保持着乡下人勤劳善良,踏实肯干的品质。他努力学习按摩手艺、针灸、拔罐、刮痧等,他不仅能养活自己,还可以孝敬父母一些。小小的店面,装着他大大的生计和梦想。大舅告诉我,《武陵都市报》曾对他做过采访。我想,他的事迹一定感动了很多人。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精干的盲人,尊敬和感动从内心深处涌起。上天是公平的,它关闭了大舅通向光明的道路,却给他开启专注精神和发展机遇的大门。大舅小小的个子没有被黑暗的魔鬼打败,反而挺起脊梁面对生活,成为生活的强者。大舅不是小个子,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人。
我的盲人大舅眼盲心不盲,他清楚地看见生命的使命和方向,他努力践行着生命的意义。他在身体诸多的筋络穴位中摸索着,摸到了自己生命清晰的脉络,踏实坚定地向前走着。我为他欢喜,为他祝福,也由衷地敬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