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醉心于古诗文。纵马寻芳,如饥似渴地阅览先辈文人骚客之大作。那时候,可阅之书极少。偶然寻得一本好书,诸如《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之类,便每每抄写诗文,张贴于墙,口中吟咏,心底揣摩,直嚼得唇舌生香,直煲得暖意盈怀。
最是月明人静之夜,细细品味书中乐趣,如同幽兰暗放,丹桂飘芳。从唐诗中,我读到了朝辞白帝、夜泊牛渚、暮投石壕、晓汲清湘、床前月光……并看到诗人们记录下千里莺啼、万里云罗、百尺危楼、一春梦雨。看他们漫卷诗书、永忆江湖、哭呼昭王、笑问客来。宁静之夜不寂寞,这是何等的享受,又是何等的幸运,更是何等的快意!
文字之功有深浅,需经岁月的磨砺。文字似包浆,浓淡有区别。20岁之人,难写出40岁的文字。40岁之人,难写好60岁的文字。但阅历丰富的老者,有可能写得出幼童、年轻之时的妙文。每每畅游书海之时,深感老者的文字,是脱去穿了大半辈子的厚厚冬衣,没有毛头小伙的俏皮与花哨,却因为有岁月的风尘、汗水、泪滴以及手泽的浸润、经久的摩挲而幽光沉静、令人回味。
年轻时,往往思之随想没待沉淀,便落笔为文,情炽章热,辞藻铺张。如今,人到耳顺之年,我喜欢老者冲和的语调,浓烈转向平淡,简洁之中富于蕴含,细微地舒缓节奏,如青蛙轻触跳进田野,掠过稻苗,没有好大喜功,轻佻张扬,行到水里,返璞归真。
岁月飞逝,洗尽铅华,我仿佛悟到:真正的文学是由情感、阅历加智慧共同酿造的,天然成态,不事雕饰,如花开、如水流、如鸟鸣,如春风秋雨、如夏雷冬雪。又如心中之善,最丰富、最伟大,却又最和蔼、最慈祥、最平易近人。这才是真正的文字,这才是吟诗赋文的最高境界。
夜深无人,四野寂然,漫游书海,思绪万千。我踩着浓稠的夜色,踱步轻吟,蹑手蹑脚,唯恐惊扰了已酣睡百年千载的巨匠们。恍然间,感觉四下亮白,天地温馨,芳香四溢,如坐学堂,聆听教诲,飘飘然,如临仙境。
阅书犹如阅人,甚至能与之对话。海明威说:“从我的字里行间能看到海,发现有限的生命,是一条慢慢游动的鱼。或许,它一辈子都不轻易上钩。”梵高曰:“透过我眉宇间渐渐寻觅到麦田,发现乘凉的艺术,总躲在太阳背后,风景,是一片渲染色彩的孤独。”弗洛伊德则言:“请躺在我柔软的身躯里入梦,你会发现梦的解析,隐藏于直达潜意识的秘密通道。而现实,总能结合在一条幻想的小路,人生的旅程,就是探寻一个又一个未知的可能。”我一一和他们探讨。
其实阅读久了,你会发现书确实能自己说话:“我有感情,懂得交流,可以充当不同世界的入口。常与我结伴为伍,不仅不会老去,而且会不断新生,会带给你感动。”
其实呀,书就是一位恋人,得不时翻翻。不与之亲密,它就会生气,就会翻脸。
我怀疑自己早已患上“书恋依赖症”,没翻它的那些天,六神无主,眼神呆滞,内心惶惶似猫抓,沉浸在一片迷茫之间。
年轻时,我就仿佛舔惯涂了蜂蜜的书卷。清晨,钻进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傍晚,被雨果扔进悲惨的世界;深夜,又为大小仲马设置的爱恨情仇所陷。春天,被刘姥姥牵进红楼梦的大观园,朦朦胧胧感受林妹妹葬花的眼泪;盛夏,骑马驰骋在遥远的三国原野,赏孔明借箭,观赵云厮杀,看关公舞刀张飞挥拳;金秋,摸爬在一百零八个好汉占据的山涧,豪气冲天;冬夜,围着火炉偷看儒林外史隐藏的趣闻,顿时斜了嘴、歪了脸,心头暗暗发出会意的笑声……
不同的书恋,一样的痴迷,让我的思绪渐行渐远,留下难忘的青春记忆,让疲惫的心境得到安眠。书恋,对于心灵就像优质的眼镜,让模糊的双眼,看到生活的细微之处,让短浅的目光,看清遥远的河川山巅,发现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境界。
书,确实是一位恋人,它让我走进经典,与智者对话,与大师们面对面讨论。借来慧眼,发现世界奥秘,把平时的寂寞辰光,换成享受生活的眷恋。
我以为,常翻翻书,生活才不会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