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鸡儿的老家就活着。
在老家的记忆里,好多角落都能看到鸡的身影。麻鸡、白鸡、花鸡,公鸡、母鸡、阉鸡,大大小小,只要太阳不下山,鸡们就游逛在房周围,嬉戏在草堆里,相会在牛厩楼上,追在人背后。入夜,鸡是睡得与老家人最近的精灵。夜里,鸡惊醒,老家人也惊醒。鸡儿陪着老家人一天,一年,一辈子,伴着老家人晨与暮,见证老家人生与死。
那个年头,在老家,能养猪的人家就是小康之家,能养牛的人家可就是大户人家了。再穷的人家,只要不关门闭户,就得养几只鸡。老家人生活在贫瘠的土地上,绝大多数人家就天天瘪着肚子熬日子。过年过节要吃肉,招待至亲要有肉,灶上需要油盐酱醋,哄娃娃需要糖果……就靠鸡蛋和鸡了。鸡儿自家孵,刚出生的小鸡,个个毛绒绒的,在老家人眼里,就是枚枚滚圆的金元宝。小鸡再大些,逐渐就分出公母啦。母鸡长大留着下蛋,公鸡长大要么被吃了,要么被卖了。老家人明白,日子要过下去,少了鸡不行。
那个年月,对老家人来说钟表是稀罕物,一个村子里有钟表的只有村长一家。老家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每天早上青瓦缝隙中泻下的亮光会唤醒老家人,可是碰到天阴或秋冬季节,懒起的亮光来到青瓦缝中时,时间已经晚了。于是,一村子的人就听鸡叫起床。要赶早下黑井或上昆明的就在鸡叫头遍时起床,要上山砍柴或下田种地的就在鸡叫二遍时起床,读书上学或挑水做饭的就在鸡叫三遍时起床。听公鸡的叫声起床出门,准不会迟到,从不误事。
老家有人出生时,姑爷抱一只鸡到岳父母家报喜。要是生男孩,就抱一只母鸡;若是生女孩,就抱一只公鸡。岳父母看到姑爷抱的鸡就会明白外孙是男还是女。产妇产后三天,姑爷要为媳妇炖上一只仔母鸡,这只母鸡名为"三朝鸡".再过二十天,岳父母为外孙庆生,给姑爷家送来鸡蛋母鸡公鸡,名曰"送鸡酒".老家人一生逢过生日,招待亲友,过年过节,少不了鸡。老家人打亲家要杀鸡喝鸡血酒,建房造物动土要杀鸡奠基,上坟要杀鸡祭山神。老家人过世也离不开鸡:收殓盖棺时要杀点光鸡,起坟掘墓前要杀破土鸡,入土造坟毕要杀奠土鸡。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一只鸡迎来了新生,不知不觉一只鸡送别自己,在鸡的世界里走完自己的一生。
当然,老家的鸡也受了些委屈。害病的人被称为"瘟鸡",话多的人被称为"聒啰鸡",好斗的人被称为"大公鸡"……日久生情,这情有爱也有恨呀。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老家。他们有的成家他乡,有的打工外出,有的落户城市。老家的人少了,鸡也渐渐少了。老家的鸡少了,可老家断壁残垣多了,不少人家院墙内外荒草萋萋,蓬蒿采采,陪着老家不多的几户人家过完一个又一个冬天。
近年,猪的身价猛涨,不少人家改吃鸡肉。可这些鸡肉就是没有老家的香。这些多从养殖场里出来的鸡,住在保温室里,吃定量,喝定量,四五个月就长得肥肥胖胖,怎能像老家的鸡那样飞过高墙,跳过深沟,钻过密林,与猫斗过架,和狗抢过食?那些圈养的公鸡儿连小母鸡也未多见,就走完了一生。
我所在的小区,不久前有几户人家养了公鸡。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这些入城的山炮鸡分不清白天黑夜,生理紊乱,想叫就叫。夜半鸡叫,在老家人心里是要死人的。当我夜半听到公鸡叫时,常常失眠。我想,此刻失眠的应该不只有我一人。我在想着老家的鸡,想着我那越来越远的老家。
我也想搬几只老家的鸡到城里来,可是我明白我无法把老家也搬到城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