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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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6文/天水佶佶情感

王安忆的小说《富萍》里有一个来自江南小镇的老保姆——凤仙阿姨,人生得俏刮刮,一辈子单身,能干了半世。她从来不在东家屋里吃饭,而是回自己的家里自烧自吃。吃过夜饭,还要端端正正地记账。写到“米苋”两个字,凤仙阿姨心中十分得意,因为很多人都误写成“米线”。账实相符,她关上钱包,有一种自力更生、踏实过日子的感觉。

米苋是家常小菜,饭馆里很少见到。

现在的小菜场里,一年四季都有米苋,让人忘记了它是属于夏天的蔬菜。红米苋柔嫩,经不住大火和铲刀的揉搓,中火略兜一兜,再放把大蒜瓣就行了。米苋的汤汁是玫瑰红色的,趁热拌在白米饭里吃最相宜,要是菜吃光了,剩下一碗底的汤就有点令人怅然了,仿佛一个美人没有得到完美的结局。

我的印象中,最美好的炒米苋是在二圣庙前的墙门房子里。隔壁的张先生总是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吃老酒,旁边的骨牌凳上一碗炒米苋、一碗盐水虾,无线电开着,头顶上的乘风牌吊扇慢慢地吹着风。张先生和张师母已经老得像对虾米了,没有牙齿,吃起东西来只能用牙床慢慢地抿。炒米苋和盐水虾是菜场里最普通的小菜,老人家过日子俭省,所以他们吃的河虾似乎不那么新鲜,有点腥气。张师母烧菜的手势也没我的奶奶那么讲究,米苋的硬梗没有摘净,也难为她咽得下去。

可是,年幼的我总觉得张师母家里有点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和别的老头儿、老太不一样。比如,经济状况一般的两夫妇,特别喜欢看电视剧,很早就买了大彩电,墙上有厚厚的《红楼梦》剧照做的挂历,显得气派非凡。张师母非常认真地给我这个小伢儿介绍这些美丽的女子。我以为她最喜欢林妹妹,没想到她说顶漂亮的是东方闻樱扮的探春。要晓得,张师母只不过是一个在街头提着篮儿卖卤味的小贩。

张家是邻居们搓麻将的一个据点。张师母常年咳嗽,一边摸牌,一边娇媚地喊他一声张先生的小名,张先生立马递上热茶热水,桔子瓣盛在小碗盏里,是刚刚用开水烫过的。常来的麻将搭子是楼下驼背的老婆阿三。驼背自己身带残疾,却号称是习武之人,在家开着中医馆,专治跌打损伤,挂满了锦旗。谁也没见过驼背打过一个完整的套路,他的锦旗是谁送的呢?阿三比她的丈夫要高许多,倒是个飒爽英姿的一丈青,经常帮楼上楼下的邻居做些洗棉被之类的力气生活。

终于有一天,搓完麻将,张师母在睡梦中默默离去。独身的张先生先是得了脉管炎,后来严重到截肢,卧床不起了。两夫妇唯一的儿子在外地,那时候还没有养老院这一说。

正当邻居们为张先生的晚年担忧,阿三出场了。她义务照顾了张先生好几年,每天早出晚归,楼上楼下地忙。照顾病人是桩力气生活,单是洗洗涮涮、一日三餐就够受的,何况还是个没有了双腿的病人。阿三是对他有情?好像也谈不上。毕竟,驼背从来没发表过任何意见。张先生也是沉默如金。他依旧吃得细巧,躺在床上也不妨碍他慢慢地喝着鲫鱼汤,再嚼上几口青菜。邻居们渐渐地也习惯了这个新场面。

阿三和凤仙一样,从不在别人家吃饭。她是绍兴人,喜欢吃苋菜的另一种形式——霉苋菜梗,还有鳓鲞蒸肉饼儿。苋菜梗是柔嫩的米苋长得无比粗壮之后的结果,照理是吃不来了,可是聪明的绍兴人加上咸盐,利用江南湿润的空气把它发酵了,就成了中间充满汁水的霉苋菜梗。吸一吸鲜滋滋的苋菜汁,又能骗下一大口饭。回想起那个喜欢穿时新料作,病美人般的张师母,再看看人高马大、义薄云天的阿三,活生生地是一部苋菜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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